他与她握手,声音低沉:“许小姐是吧?我是盛清宣。”
她的手依然很冷,掌心纹路交错,仿佛能一直蜿蜒到人心里去,她眉目依旧清冷,连微笑都淡得似无:“你好,我是许白焰。”
唯独沈安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在许白焰出现的那一刹那,盛清宣微微眯起了眼,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觉得耀眼夺目的光彩。
沈安心里立刻跟煮了碗粥似地沸腾起来,妈的这么多年了,狗东西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
结果第一场戏就砸了。
民国的美人局,老套的故事。
许白焰却在这老套的故事里探索着一个极限,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对自我的泯灭与践踏,究竟可以到达怎样的地步。
沈安强迫症处女座,构图色调的质感且不提,哪怕只有一个镜头的茶都要经过一道道严格工序认真煮出来。屋中打光用的是民国时期的洋油灯,厚呢窗帘挡住了天色,桌角还摆了一盏古意的宋代白瓷蟠龙。
盛清宣在那薄亮的光线之中,打火机“咔嚓”的轻响。微微摇动的光焰,漾出微黄的光晕,仿佛不经意划破岑寂的黑暗。
他把打火机熄掉,烟草的气息深入肺腑,他咬住了滤嘴,一星烟灰伴随着他的动作落下,随即消失不见。
盛清宣垂下了眼,冷峻的眉目间已经带了一丝倦色,他慢慢地拆卸着配枪的零件,动作极缓,零零碎碎的部件落在榆木桌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拿起丝绒手绢慢慢地擦拭着那些部件,再将它们一个个装回去。
短短瞬间的戏,被他演得大海潮退青光万里,万花吹雪繁花落尽。
演技超神之人,眼角眉梢没有戏,独有情。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什么。
等到一支枪装回原样,已经对所虑的问题下了决断。
沈安正准备喊收工,剧本都扬到了一半,偏偏就是这时,盛清宣皱了下眉。
旁人没能看出端倪,两个人却瞬间就了然了。
“操!”沈安瞬间暴跳如雷,剧本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走了。
沈导拍起戏来脾气大是出了名了,骂哭演员是常事,戏拍到一半让人滚蛋都不是新闻,但这是个什么情况,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但是盛清宣明白,他起身,把手中的枪放下,那一声钝响像是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上,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也走了。
两个男人在檐下抽烟,都不说话,一根接着一根,破碎的烟头落了一地,被脚尖碾碎成一道灰白的印记。
过了许久,沈安才开口:“怎么回事?”
盛峻彦的声音依然冷静自持:“就是不行。”
那是一场死别的戏,在枪决的手令上签了字,一个“可”,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那样一对矛盾的爱人,互相之间痛恨决绝无比憎恶,顾盼之中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柔情背后也定然另有目的。他清醒地沉沦着,一次次放任,一次次自欺欺人,贪恋那虚幻,终归是亲手将彼此逼上绝路,连细微的叹息声都犹如困兽,沉重、紊乱而嘶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他体内撕裂开去,徒劳地挣扎着,依然无法抵御那种蚀心刻骨的相思。
从来都是一败涂地。
情绪的收放都有讲究,那种克制却又能粉碎一切的恨意,强烈到要从体内每一根细微的血脉之中迸发出去,剜心掏肺,锥心刺骨,才足够淋漓尽致。
但是这份恨,却又源于内心的欲望与挣扎,源于情感上的撕裂与绝望,勃发的怒意与滔天的愤恨是一把刺向自己内心的利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徒劳地想要反抗什么,但终究枉然。
恨是爱本身。
当他明白这一切的瞬间,渐渐有冷汗从后背渗出来。
当一个演员失去了某种情绪,落泪时逼红的眼尾,浅笑时嘴角的弧度,全都是虚伪。
沈安看着他,几欲张口,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能长叹了口气。
白色的雾气漂浮在半空之中,倏而又消失不见。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盛清宣的肩,走了。
冬夜的空气清冽,吸入肺中似乎隐隐生疼,盛清宣在廊檐下站了很久,仿佛整个人都凝固在了那里,直到街边的路灯骤然亮起,仿佛一道舞台上的追光散落下来,他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去正要离开,看到了身后的一间屋里亮着灯,乳黄色的灯光映照在淡灰蓝色的玻璃上,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妖冶的感觉。
盛清宣寻着光走了过去,乙字式的小台灯在窗台上,落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上映照得光影疏离,房中晦暗不明,他凝睇着那个半隐在黑暗中的侧影,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露出近乎痴怔依恋缱绻来。
云鬓蓬松地往上扫,许白焰穿了一身瓷青薄绸齐膝旗袍,镜头不易显身段,女演员们一个个瘦骨嶙峋,她竟也能将那衣裳穿得进去。耳垂上挂了只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却是更添了那白瓷似的后颈几分秀丽的弧度。
倒真像旧时风月中走出的女子。
她听到了声响,转过头来,廊檐下有一盏灯,他身上还穿着旧时西装,照出一道身长玉立,玉树临风的身影。
许白焰的心尖颤了颤,身子一斜依靠在了书架上,带起浮尘轻舞。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随手抵在下颌。她不知道已经在那屋子里站了多久了,鼻尖已经冻得红红的,却依然透露不出一点孩子似的可爱,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冷漠而神秘。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那不可一世的审时度势的目光竟是柔和了许多:“你在看什么书?”
她扬起封面来给他看,是一本敏感□□,如今出现在这里,约摸是沈安的道具组找来的。
他“哦”了一声,静静的立在那里,站了好久,他不动,她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高跟鞋踏在楠木地板上,每一步都有回声。
带着那清冽的玫瑰香气,越发迷人。
伴随着她的脚步,她那蛊惑人心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如同明灯盏盏亮起,她清晰地看到盛清宣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刚才那一点点你来我往的暧昧,就此融得无声无息。
她却是笑了,如同艳阳普照,风采过人,向他伸出了手,她的声音很轻,却不是因为羞怯之类的情绪,反倒是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硬和放肆:“跟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