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解婉荣点点头:“过两天吧,过两天方叔叔在把解药送去,叫我清静两天。”
方六颔首应了,这样的小事,自然是随她的心意。
解婉荣正欲送方六离开,突然想到一件事儿,忙开口询问:“方叔叔知道我二哥何时能抵京吗?”
他先前收到了二哥的来信,说是他要回京了,因为这,她是数着日子的,可是到了日子也没见人,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她放在京城外几个驿站的信也没有回音,本来她是打算寻了时间找项钤问问看的。项项钤这样需要和京外保持联系的,消息总要比她灵通一些。
谁知道今天被那么多事儿生生地给吓得忘记了。
方六想了想,他最近并没有收到类似的消息。见解婉荣面上含忧,似乎很是担心,他不由地心软了些:“你放心吧,既然你二哥是从平昌郡出发,解大人总归是会安排好人手护送进京的,沿途的驿站想必早就安排好了。”
解婉荣眉头紧皱,道理她都明白,但情感上却是说什么都放不下的。
方六见状,起身站起来:“我会安排人手查一下,若是寻到了他,也会安排人手护送他进京,可行?”
解婉荣抬头看他,眼睛晶亮亮的:“嗯,多谢方叔叔。”
方六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解婉荣盯着打开又合拢的房门,低头给银宝揉毛,语气轻柔:“银宝,你说这世上,到底哪一类人比较多?好的?坏的?”
说完自己都笑了,自顾自的说话,自顾自的发笑,若是现在窗边站了人,怕不是要以为解家的大姑娘疯魔了。
“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这人,自然也不是非好即坏,”解婉荣喃喃自语:“自然是我觉得谁是好人谁便是好人,我觉得是坏人的,那一定是坏人,银宝说,姐姐说的对不对。”
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了她一会,银宝颇为自觉地“汪”了一声,然后那头撞了一下她的脸,顺便占便宜般地舔了一下她的脸。
逗得解婉荣咯咯笑,拍了拍银宝的头:“我在外头呆了那么久,不是汗就是灰的,你还舔的下去,这么喜欢姐姐啊,巧的很,姐姐也非常喜欢银宝了......”
时间比解婉荣想象中的要过得快很多,快到前一个晚上她告诉方六今日就可以将解药送去了,快到方六那边查二哥行踪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这日一早,解婉荣难得的派人去福寿堂说了一声,然后赖了个懒床,躺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把被子团成一团也不肯起。
好在妱月院她当家,宋嬷嬷又一贯宠着她,丁嬷嬷就跟没看见一样,一时之间,愣是没有人说她这个行为有什么不对。
解婉荣一直赖到日光穿过窗子、床帘,热热地落在她的脸上,刺眼地叫她睡不着觉,才懒洋洋地表示出自己有了起床的意思。
昆玉取了衣服伺候她穿上,忍不住询问道:“姑娘今儿怎么不想起,可是昨夜没有睡好?”瞧着眼下好像有一点青黑,昆玉已经开始琢磨着待会儿得了空去寻宋嬷嬷,看看是不是要在睡前给姑娘喝点安神汤什么的。
解婉荣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她昨夜是睡得不□□稳,一场噩梦接着一场噩梦,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
等到外面有些亮了,她才勉强能安生地睡了。
至于梦到了什么......
她梦到了许多上辈子的事儿,比记忆里的要更血腥,有更多的哭声、痛骂声、惨叫声......
见解婉荣精神有些恍惚,面色也不是很好,昆玉心下着急:“瞧着姑娘好像不太好,不若咱们请个大夫进府看看吧?哪怕是给开个安神的方子也行啊......”
解婉荣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可能就是最近想的有些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不要紧的。”
这看着可不像不要紧,昆玉在心底腹诽,既然跟姑娘说不通,她只好请了两位嬷嬷出山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巳时三刻了,姑娘是想吃了早饭,还是先吃点其他的垫一垫,待到午饭时再一起吃?”昆玉帮她梳好发,又从妆奁里去了一只镶了粉珍珠的钗子戴在头上。
解婉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许是因为没有睡好的缘故,她一点吃饭的欲望都没有。
昆玉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若是什么都不吃的话,身子也没有气力的。许是坐着不显,姑娘若是站起来快走几步,或者蹲下身子再起来,怕是会头晕。”
解婉荣只得应了一声“好”。
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前几日买的果子干还有吗?若是有,就帮我装上一碟子过来,若是没有,就寻些旁的开胃的端上来。”
不想吃还得硬塞,这也太委屈她了。
昆玉只当没看见自家姑娘的不服气,乖巧地应了一声“哎”。
看了看门外,发现月牙儿和琼玉都不在,昆玉转身进来:“琼玉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头姑娘可得好好说说她,虽然说咱们妱月院平日里没有什么事儿,也由不得她整日不着院。姑娘在房里等上一会儿,奴婢去帮姑娘端些点心过来。”
姑娘进口的吃食,在妱月院里,一直都是由她和月牙儿、琼玉经手的,哪怕是宋嬷嬷亲手做得,食材也是经过她检查的,只是这些事儿,她没往外说罢了。
待昆玉一走,解婉荣腰背一塌,整个人跟没有骨头一般摊在梳妆台上,侧脸结结实实地压在中间的台面上,都有些挤变形了。
解婉荣恍若未觉,艰难地打了一个呵欠,眼皮眼看就要落下。她今日身体不舒服的很,头也有些疼,心里空落落的落不了地,总觉得都什么意外要发生了。
正走着呢,突然听到外面的喧闹声。
如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里,突然就乱了进来。
她凝神细听,耳边只有乱糟糟的一片,慢慢的才有月牙儿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一叠声地喊着“姑娘”。
“姑娘姑娘姑娘.......”月牙儿几乎是一路飞奔进了妱月院,风驰电掣般穿过了院子直接闯进解婉荣的房间,撞的落地四折屏风差点砸在地上。
幸好她自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解婉荣就着那扭曲的姿势看着月牙儿灵动的眼神,红扑扑的脸颊,汗湿的额前的碎发,还有起伏不定的胸口。
突然升起了一种悲哀:哎......好有精神和活力啊,不像她,已经老了。
月牙儿叫姑娘的眼神看得一个机灵,若是她知道自家姑娘在想什么,指不定要怎么蹦起来反驳呢。
可是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姑娘!大少爷和二少爷回京了!如今都已经进府了,正在去福寿堂的路上呢!”月牙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声音里藏不住得喜意。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自家的这两位少爷,实在是,这人来了,自家姑娘的底气都足了。
解婉荣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从梳妆台上弹起来,脚下还没有踩稳就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打飘......
月牙儿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扶住:“姑娘怎么了这是?奴婢马上叫琼玉去请了大夫进来。”
解婉荣的手虚虚地搭在月牙儿的手腕上拦住她,闭着眼睛等着这一阵难受撑过去,还真是叫昆玉说着了。
“不用了,”解婉荣声音没有中气:“只是睡久了的缘故罢了,叫我缓一会儿就好。”
月牙儿一脸担忧。
解婉荣抓着月牙儿的手往外走:“你刚才说大哥和二哥回来了可是真的?”语气里有满满的不可置信。
提起这月牙儿就开心的不得了,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收不回去:“当然是真的,奴婢可是亲眼瞧见的!跟二位少爷行了礼,奴婢就赶紧回来找姑娘了,如今府里约莫都知道了,热闹的厉害呢。”
解婉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二哥没有从驿站给自己寄信,但总归人来了就好,而且......
解婉荣脸上的笑容一僵。
“大少爷和二少爷?”
月牙儿偏头看她:“是啊,大少爷也一起来了。”
“走,咱们出去瞧瞧,”解婉荣抬脚跨出门槛,心头鼓胀,既欣喜,又害怕。至于跑出去帮她准备点心小吃垫腹的昆玉,解大姑娘如今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说等昆玉回来看到空荡荡的屋子的心情,只知道解婉荣这会儿走得又急又快。
福寿堂和妱月院原本离的就不算近,偏偏今日,解婉荣脚下无力,只觉得这条路,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了。
月牙儿在边上看着姑娘时不时晃一下的身形,心里担心的不行:“姑娘,要不咱们去小花园歇一歇吧?”
解婉荣咬唇。
“大少爷和二少爷又不是呆上一时片刻就要回去,更何况这会儿福寿堂的人必然多的很,两位夫人肯定也是在的。”月牙儿灵光一闪,想到之前昆玉教给她的话:“姑娘这会儿去了相比也同两位少爷说不上话,不若咱们在小花园等着,等两位少爷出来?”
“若是叫两位少爷看到姑娘这副虚弱的模样,怕不是能生撕了奴婢,求姑娘可怜可怜奴婢好吧。”月牙儿蹲下身子,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解婉荣无奈地笑了出来:“姑娘我又没有说不听你的,能怎的那么多话,还头头是道条理清晰,谁教你的?”
月牙人眯眼一笑,眼睛完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这奴婢可不能说,姑娘只要知道,奴婢就差点挑灯苦读了呢。”
“行行行,”解婉荣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回头叫宋嬷嬷好好考校一下你如何,若是宋嬷嬷对你满意的很,姑娘这个月多给你点儿赏钱......给你攒嫁妆好了。”
后面这句话她就是一是心血来潮补上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谁知道月牙儿听了之后差点跟个点了火的爆竹似的炸上天:“姑娘说什么呢,奴婢可是在佛祖面前发了誓的,这辈子就伺候姑娘一个人,不嫁人的。”
解婉荣一脸惊讶,甚至还有些生气:“你什么时候做得?你干娘知道吗?”
这一辈子的大事就叫月牙儿轻描淡写一句话给弄没了?
月牙儿忍不住瑟缩一下,当时叫干娘知道了把她抽得两天没能下来床。
但是干娘最后到底只是摸着她的头,什么都没说。
是以她这会儿能理直气壮地说:“我干娘也同意了的!”
解婉荣黑着一张脸:“胡闹!改日寻了机会跟我去庙里拜拜,再多添些香油钱,叫佛祖原谅你的年幼无知,口不择言。”
月牙儿在隐蔽处撇了撇嘴,她才不呢。干娘后来都说了,肯定是她的诚意太足,才打动了佛祖,叫佛祖将姑娘送了回来。
若是她说道做不到,佛祖岂不是要把姑娘的命又收回去了?
解婉荣生了一会儿闷气,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你发誓,是不是因为那回岳麓院的事儿?”
石径的尽头有一座凉亭,叫丫鬟婆子打扫地干干净净得,解婉荣挑了个面向日光的方向坐了下来,暖洋洋的。
她早该想到的,她当时伤得那么重,宋嬷嬷和月牙儿这两个笃信佛祖的,指不定在佛像前发了多少愿呢。
见月牙儿没回应,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鼻子酸酸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又想到了当时跟她一起——共患难得傻子,也不知道这人是生是死,如今如何。
正跟着解修僙和解修倧两兄弟要进福寿堂拜见老夫人的项钤,冷不丁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寻了个花草丛生的地方,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解修倧眼神发亮,扯着解修僙的袖子:“项大哥好帅啊!”
解修僙:“......”不知道回了齐国公府,打弟弟是不是还那么方便。
若说项钤为何跟这两兄弟在一起,那可真的是巧合。
解家兄弟俩一路都乘着极为不起眼的马车,进了城门才松了口气。经过长门街的时候,解修倧撩着帘子往外头瞧。
他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到九岁了,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回过京,对这些从来只出现在大哥和爹娘口中的事儿,抱有极大的好奇。
只一眼,他就定住了。
然后就是把自己的脑袋从小窗口里伸出去,还塞出去一个胳膊,拼命地挥手:“项大哥!项大哥!”
同乘一辆马车的解修僙恨不得把这个弟弟团吧团吧丢进袖子里,省得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对于项钤其人他是听过的,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罢了。但是他从爹娘口中知道,这人跟荣荣和修倧都相处的不错,甚至荣荣平安抵京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力。
抱着这种好奇和感激的心态去看项钤,居然意外的顺眼。
所以听说项钤回京这么些日子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上齐国公府拜访之后,解修僙对于弟弟邀请项钤同去一事,并没有拒绝。
是以项钤就这么跟着,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进了齐国公府。
看着解修僙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同他交谈,项钤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说前几天见过解婉荣,还带着她买了点心这件事儿有多么正确。
福寿堂里安静的很,老夫人坐在上首,手上有些抖,她有多久没有见过老二家的两个孩子了?
许多年了。
从老二跟国公爷大吵一架,带着差点小产丢了命的徐氏的一起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惯会在她身边说些好听话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老夫人的微微垂下头,表情隐在阴影里,叫人无意间看见了,不寒而栗。
宁氏就是这个不经意之间看到的。
她坐在老夫人下首,面上的笑有些僵硬,手中的帕子拧了又拧,若不是力气不够,怕不是能直接给撕扯烂。
琴音站在门口,一间院门口进来了三个人,忙不迭地朝屋里禀报:“二位少爷回来了。”
老夫人禁不止直起身子,看向门口。
解修僙带着解修倧进屋便拜,额头抵地:“不孝孙修僙(修倧)见过祖母。”
“好好好,”老夫人没能忍住,略显浑浊的泪水从眼底落下:“好,都长成大人了啊......都起来吧。”
这一刻,明知道多年前她也有错,到底是有些怨怼二房夫妻俩的。
“你们爹娘,真真狠心啊!”这话说得格外的心酸,就连坐在一旁的宋氏都有些受不住,一时竟然不知道到底该心疼哪一方。
当年的事儿,解修僙是知情的,哪怕他当时年岁并不大,那一地的血和娘亲撕心裂肺的叫喊和灰败的面容,到底叫他刻进了心里。
午夜梦回时,每每被噩梦惊醒。
如果不是......他的妹妹又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