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气了。我暗自得意,等着他发火,等着他咆哮。哈!他确实很有涵养,很会演戏,但是今天,在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却被我一再傲慢、无礼地对待之后,该不会,也没必要再伪装了吧?
“对不起……”
是我听错了?
“我知道收音机里会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心急。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看到。我想亲自告诉你。相信我,我想早点来的。”
他想说什么?他想干什么?我糊涂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固执,我没想到会这样。相信我,假如我知道,我早就让你带她走了。她有错,但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撒谎!骗子!你就不觉的恶心吗!这种悲痛、懊悔的眼神不属于你!别忘了,你是盖世太保!中央保安局四处E科科长,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你是瓦尔特•舒伦堡!
我狠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我们没找到尸体,理论上属于失踪人员,但是应该不会有奇迹了,她死于昨晚的空袭。”
“死了?谁?谁死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跟我的预料完全不同。我有点转不过弯来。
“甄玉小姐,傅太太,她死了。昨晚上空袭时一颗燃烧弹炸了外科大楼,大楼完全烧毁了,很多人失踪……烧焦的人体缩得很小,根本无法辨认……我找了很久……真的。”
“你就那么肯定?那……”
“你是说‘帝奇’?昨晚上是他值班,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了他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伤痛还是激动,我拿着烟斗的手开始发抖。
“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外科大楼倒塌时封住了地下室的入口,那里所有人都死了,总有两百多。”
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想是轰炸时‘帝奇’抛下甄玉小姐自己逃命。甄玉小姐行动不便,没有人帮助的话走不了。不会有奇迹了,马蒂。假如‘帝奇’把甄玉救到地下室,她也会死,但会有尸体……对不起,马蒂……马蒂,你怎么了?”
危险瞬间消失,支持我的力量也随即消失,还有……应该感谢命运,还是上帝?我真是蠢,天真、幼稚、迂腐、可笑。这是战争!你死我活!在我决意要救出玉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还虚情假意,惺惺作态,梦想着扮演圣徒,在残酷、罪恶的现实中独善其身。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痛苦,或者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今天上帝站在我这边,那明天呢?‘帝奇’或许罪有应得,那么其他人呢?
“死了多少?全部?”
“死亡和失踪加起来两千多,受伤的还不止。”
“谁都逃不了。”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坚持不住了,再没有力气强撑下去。
“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
心脏?是,我的胸口好痛,都没法呼吸了。但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盖世太保,看过我的档案,研究过我。
“要不,我扶你躺床上去?”
笨蛋!要真是心脏病发作,根本不能动。不过,我倒是真的要快点躺床上去,我快晕倒了。
舒伦堡扶我躺到床上,帮我脱去靴子,盖上被子,又忙着倒水。真是滑稽!我想笑,却引来他更加担忧的目光。
“要不要去医院?你看上去很不好。”
我真想叫他出去。既然不是来审问我的,那还呆着干嘛?
“你有药吗?”
疼痛没有缓解,可能是坐的时间太长了。我想叫他把桌上的宁眠泰尔拿来,开口却说:“在上衣口袋里。”那里是硝酸甘油。如果我不吃药,没准他真会把我弄去医院呢。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舒伦堡那毛巾帮我擦汗,喂我喝水。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
“你睡一会吧,我陪你。”
见鬼!你在这儿我怎么睡得着。可如今我也只有装睡了。别说,还真是累啊,慢慢的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恍惚间,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蒂,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是不是原谅我,我要对你说我是真的很后悔。”
他在一个人叨叨什么呢?我把眼睛开开一条缝。舒伦堡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烟斗。昭送给我的烟斗!我差点冲上去把烟斗抢过来。还好他只是把玩,没有抽。
“你知道我太太也怀孕了,昨晚上的空袭我们也遇上了。我家住在选帝候大街末端,正好在一个防空高射炮阵地的附近,我们在五楼。我回家很晚了,才迷迷糊糊一会儿,就听到我太太喊‘瓦尔特!瓦尔特!空袭!我们必须穿衣服,把儿子抱到地下室去!’那声音好像很远,很不真实,可能是我太想睡了。我回答说:‘这只是第一次警报,如果是真的空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躲避呢!’后来我们整个的房子都摇晃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落下的炸弹还是发射高射炮。我走到窗子那里——我还没有决定做什么——忽然间,看见许多探照灯发出的交叉光带中,一架巨大的轰炸机,太近了,我看到机翼上的圆圈。我说:‘我们最好下去!’我刚刚离开窗口,就听到一颗炸弹落下来嘘嘘的声音。我叫太太卧倒,但是她正忙着去照顾小孩,我儿子睡在隔壁的婴儿室里。当她正走到门口,一声猛烈地爆炸!她跌倒在地上,我被摔到空中撞在对面的墙上。我听见玻璃窗叮当的破碎声和楼房倒塌的撞击声,随即完全寂静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我太太沙哑的声音:‘你还好吗?’我不知道,我好像仍然昏迷。她离开我,踩在那些破碎的玻璃和砖石上,匆匆地跑到孩子的房间去。我跟着她跑,既羞愧又害怕。这样危急的时候,她们往往比我们更坚强。她用力扭开那扇炸弯了的门,在那零乱而沾满灰尘的小被子下面,儿子正面向着他的妈妈露出笑脸。门窗和所有的家具,没有一样不是残破不堪的,就在床上面,有一个锯齿形的炸弹碎片正穿在墙上燃烧着。我和太太跪在床边,惊愕地互相怔视着。
“我们俩都很紧张以致没有听到下面的喊声——‘五楼的朋友!你们都呆住了吗?把你们的灯关起来,你没听到这批飞机还在周围没有走吗?’我们很快将灯熄灭,跑到地下室去。后来我到外边去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两百码半径以内,一连串丢下来5个炸弹,其中一颗刚好丢在我们住宅的甬道上,将甬道左边所有的东西都炸毁了!所幸在那边没有防空洞,否则我们的命运可就注定了!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太太和我开始打扫碎片和垃圾,我煮了点咖啡,然后和她坐在一起,直到我早晨出门。”
他抬起头,目光与我对视。我看错了吗?他眼睛里的东西……
“在昨晚之前,我没有想到过炸弹会直接落到我的妻子身上,我的孩子身上。她们是幸运的,至少昨晚是幸运的,但甄玉和她的孩子……我在想至少让我找到她……可是找不到。面对那一堆堆烧焦的尸体,我仿佛看见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对不起,马蒂,我这人做事从来不后悔,我有我的原则,但今天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