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繁华大抵如此，昨日还金碧辉煌的殿宇广厦，今朝便化为黄土尘迹消散于风烟。然而不论红尘滚滚荡起了多少尘埃，都不会影响到山顶闲适的流云。三色桃林里没有花落，在这里，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覆眼的白绫被取下时，上官荇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她努力拼凑着脑海中的记忆片段，思绪却被一个平直的男声打断。
“醒了？”
上官荇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她熟悉的那个黑衣影卫并没有第二个人，这使她心中更生警惕。
“别看了，就是我在跟你说话。”十五熟悉的脸庞此时竟显得有些陌生，“我没有舌头不错，可是主子早年就请人教了我腹语，只是为了行事方便没有在人前显露。”
上官荇脸上的怔愣在一瞬间化成了轻蔑，“是啊，那人诡诈多端，自己早就不知被她玩弄了多少回，这点隐瞒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五并没有理会她的表情变化，将东西一样一样摆到她面前，依旧用那平直的单调声音说道：“这是桃林附近的山水图，桃林中设了阵法，没有此图旁人根本无从而入。木箱里的是经营细软，主子让我把一些珍奇古玩都变卖了，留下这些方便携带的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这个……”十五取初一个长条形的东西，类似匣子，却没有锁孔，四周也封得严丝合缝，看质地非木非石。“这也是主子留下的，我根本打不开，想来必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上官荇看着面前逐一摆放的大小物件，对方似乎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皱眉打断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玩弄别人后象征性施舍的补偿吗？”随即想想又不对，葛卿的目的分明是要杀了她以证大道，又怎会留给自己这些东西？于是默不作声，等待对方下文。
她看见面前男人额上的青筋明显暴起了一瞬，然后又极其压抑地慢慢平复了下去。十五将葛卿交代要留给上官荇的那些东西毫不客气地堆在对方面前，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上官荇叫住了他。自己心中有太多疑问，这房间，这东西，还有先前自己眼睛上覆着的白绫……她需要一个解释。“你就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十五转身。上官荇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似隐忍，似愤恨，似悲怆，似茫然……最后这些情绪都被他收敛了下去，汇聚成炯炯的目光，直逼着自己而来。
“有。”十五像是在强忍着什么，靠气息发出的腹语声颤抖得厉害，“告诉我，主子不是你杀死的，对不对？”
上官荇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害怕，不自然的偏过头，声音却还是冰的：“人就是我杀的，要杀要剐随便。你既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何故又明知故问？”
十五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很想大笑来表达对这个荒谬世界的唾骂，但体内紊乱的气息却让他的腹语发不出声音。上官荇愕然地看着印象里那个沉稳老实的男人夸张地张着黑洞洞的嘴，面容扭曲状似疯魔。然后她听到了一段用断断续续怪异音调拼凑成的声音，那是比咬牙切齿更加折磨人心灵的声音：“好，很好……上官荇，主子有令，我不能杀你。但我十五在此诅咒，诅咒你知道所有的真相。”
她还没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房间里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十五来到了后院的断崖边，看到了崖坪与石壁间那道望不见底的深渊，里面那震慑人心的黑暗让他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他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断崖顶上那片飞霞流光的金红，耀眼却不刺目。
十五笑了，多年前那个血腥弥漫的刑场上，也有这样一抹仙灵似的红霞飘然至他身前。小姑娘的眉眼很倨傲，看向他的目光却有柔和的怜惜。白净的小手挑起他满是血污的下巴，用稚嫩的童声傲然道：“本公主看上你了，说，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辈子？”
祖父因直言敢谏触怒了炀王，全家被问斩前竟还要受拔舌之刑。他嘴里满是浓稠的血浆，哪有力气和心思回答面前的小人儿。
“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我去跟祖父说，让他把你赏给我。对了，你们家犯了大罪，年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被处死，所以你今年是十五岁，记住了吗？以后你跟着我，名字就叫十五了。”
他勉强从布满尘垢的脸上撑开一条缝，视线里就只剩一个跳动的红色背影。在正午刑场备烤得发白的地面上，红色的裙角曳过如神驾仙幡，晕着救赎他生命的柔和的光。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那抹红色，发誓将用自己的一生信仰和追随。
追随……他想起来了，主子曾经说过，这条深渊直通幽冥，坠下去的人将永世不入轮回。主子如今也没有来生了，他正愁无法寻访到主子的踪迹再次跟随。也许，这便是个机会。冥冥的冥冥，虚无的虚无，他能再次追逐到自己的信仰。
于是他不再犹豫，身形一纵跃入深渊，整个人如同一只矫健的大鹰，孤直地扑向心中所向。
上官荇来到后院，刚好看到这一幕，只惊得掩住了口。她追出来本来是要问清楚对方所谓的真相，没想到对方却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转身，将那些秘密一同埋进了深渊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事已至此，她也无力再做些什么。上官荇强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她想起失去意识前自己是要取出那双蛟目的，如今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桃林，蛟目也不翼而飞。仔细理理线索，知道自己那方小院的人并不多，都是跟葛卿相熟的人。所以，蛟目一定还留在魏国，可能就在魏王手上。
她即刻打算动身去魏国，临行前上官荇记起这后院有一方水波澄澈的石潭，当即走过去想要简单梳妆一番。晴好的红日在潭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上官荇下意识闭眼，眼角却奇异地没有沁出那恼人的泪。不过这个细节实在太小，上官荇也没在意，径自照向潭面。
潭面亮如银镜，映的那张芙蓉面更加明晰。上官荇看着水中的自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是自己的脸，却无端有一种违和的陌生感。于是她眨眨眼睛，努力想看清究竟是哪里出了异样。
水里的眼睛也冲她眨了眨，波光在眼角处荡出一丝狡黠。
对了，眼睛！这不是她的眼睛！
这是……那人的眼睛。可是，这眼睛怎么会到了自己脸上？昏迷，白绫……她很快想通了一切。
上官荇徒手便要将眼睛挖出来，但终归，少了那份勇气。“葛卿，你这个恶魔！为什么到死都不肯放过我，到死都还要如此玩弄我？”悲伤和愤恨瞬间袭来，她淌着泪昏死了过去。
半晌，她行转过来，暗自下定决心：救活大哥是她余生能做的唯一还有意义的事情，为此，就算失明她也在所不惜。她想起了鹿鸣宗的师父，师父可是大朝一等一的杏林圣手，一定有办法将她这双蛟目完整取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