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折羽。”
满脑子杂事的我突然被他常常在我上课瞌睡时响起的声音一刺激，差点晕过去，赶忙转过身对着他。“啊……老师！”
他没有理我，只是把平板锁了屏，扶了扶眼镜，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板面。屏幕随着他的敲击一会亮起一会熄灭，我眯着眼歪着头看着他锁屏上不那么年轻的女子和无比天真的孩子，两个人摆着多少年前就过时的剪刀手笑得很认真。我突然感觉有一丝不对，猛地回神果然看见老师再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缩缩头准备挨训，结果他叹了口气转过目光没头没尾地问了个问题。“你有梦想吗？”
我愣住了。记忆里梦想这个词只在国家宣传或者城市宣传中听到过，这个词离我们这些个体是非常遥远的——自从有了寻前之后人生的轨迹在十八岁以后就是个定势，梦想之类的玩意根本持续不了多久，也就渐渐被遗忘了。如果非要说一个人会有什么梦想，那大概就是寻前能取得一个好点的成果舒舒服服地成为人上人吧。
老师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低头看着屏幕上的母女俩，满眼都是温柔——我翻了个白眼，那眼神都快能溺死人了。
“在很久以前，古代的时候。”老师缓缓开口，眼睛仍然盯着屏幕，“梦想是每个人都有的，或大或小，因为那时候你想要拥有的一切都可以靠、都要靠你的双手获得，而不像现在这样由寻前注定。那时候的孩子们，和你一样大或是比你小几岁的，甚至是刚刚拿起笔学会写字的，都或早或晚地要写一篇叫做‘我的梦想’的作文，记下自己的梦想。有时候，他们还会把那作文保留起来，在几年后或是几十年后回头来看，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自己想要的样子？我恍然出神，只从老师说的这几个字里就感到一股美好。不被寻前注定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人们不需要活在前世的阴影里，生活会不会更加自由更加不可捉摸？
不对。我甩了甩头。寻前带来不仅仅是在到达前世记忆最深的场所的那一刻得到的破碎回忆，还有你上辈子贮存在脑海里的知识，正是有了这一点，人类社会才会在那一次“进化”之后突飞猛进地发展。试想一下，一个在古代人，需要用最起码16年的时间度过一整套教育体系，仅仅是为了获得各方面最浅薄的，可以称之为常识的知识，而后才能踏入社会，贡献劳力或研发新科技。可在现代，一个人只需在十八岁参加国家统一的寻前考试，获得了前世的知识和，最重要的，获得后，便可以直接踏上工作岗位或继续“生前”的研究，其中节省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再者，寻前出现后人类的出生竟是有了规律，一个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基本上就是由他的前世决定，这样的“规律”也带来了记忆继承与工作继续方面的方便。
寻前的能力给人类带来的是古代玄幻小说中“传承记忆”一般的外挂能力，是包括直立行走在内人类与其它动物最大的区别。
老师看着我沉默不语，低头哑哑地笑了一声，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屑的意味，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寻前的能力本身。“我曾到姑苏城博物馆，就是那个古人贝大师设计的博物馆。那个博物馆已经能称为文物了，而里面保持的一些古代学生的作文更是古上加古。你知道吗，寻前的发现者，魏恒，小时候的梦想居然是想做一个书店店长。”老师抬头，嘴角扯着一个怪异的弧度，“阿尔法护盾的发明者，‘华夏之盾’张泽正，小时候在作文里将未来的自己描述为一位艺术家；空梭的发明者，‘牧云者’钱渊，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只猫和一栋公寓，希望以后能过上每天收收房租闲云野鹤的生活……可寻前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前世的知识储备使他们成为了人上人，和小时的梦想背道而驰，更改变了全人类的生活。原本能自己决定方向的生活，在前世记忆碎片和知识，感性与理性的双重限制下变为了一条直线，人们过的不再是一生。虽然寻前只能获得‘上辈子’的记忆，可是人们往往倾向于继续自己上辈子的生活方向，更别提国家也倾力往这个方向推动……”
他背过手，转身从蓝莹莹的窗户往远方穿梭的空梭间看去，在我的眼里他的身形被镀上了一层蓝光，神秘而伟大。“科技有了继承获得了爆炸式的发展，几乎可以把这一百年左右的时间称为人类科技史上的寒武纪，可牺牲的是什么？以前人类发展牺牲树木，牺牲动物，牺牲资源，牺牲除人类以外的一切事物，可现在呢？”
老师猛地转身盯着我，双肩紧绷如同下一秒就要扑出，眼神里的凶狠看得我心脏狂跳。“人类已经开始牺牲自己本身！”
我僵在原地。“额……是啊……”
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老师的身体慢慢放松，一个有些疲惫的微笑爬上他的脸庞。“和你说这么多，折羽，我一直觉得你是班里最有想法的一个学生，虽然有时候皮了点。”
我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希望你以后能记得，不管寻前后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高贵或平庸，我希望你能记得，人类和其它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梦想。有一句古话说的好，人要有信仰才能活。寻前出现后各大宗教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不遗余力地开始在这方面做文章宣传自己的宗教，但我说的信仰不是只宗教信仰，尽管我认为这世界上是有神的，虽然也许是已经死去的。寻前也许是神灵留给人类的遗产，当人类拥有寻前的能力时，就已经开始逼近神灵的领域了，可神是万能的，却是没有人性的，而人正因为有不能、有欲望，进而有梦想而具有人性。”
老师走到我面前，双手搭上我的肩膀，重重往下一压。“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不管你追求梦想的方法正当或卑劣，老师都始终支持你。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最后都成为没有梦想的‘神灵’，虽然我只能把你们一个个送去寻前，嘴上还得说着祝你们寻前成功之类的话语。老师的前世不过是一个二流的作家，这辈子选择教书育人，是因为我曾经写过一本关于梦想的书，可当我好不容易把它出版的时候，这个社会上的人们已经不谈梦想了。我想用自己的手，造出一些有梦想的学生，可在这个时代，太难了。”
老师闭上眼笑了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打在极近的我脸上，温暖了半边面颊。“我几乎能感受到韩愈写师说时的无奈了。你是唯一的‘种子’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我被他压在手底下不知所措，只能点点头，心里半是觉得荒谬半是为他有股莫名的伤感。老师又看着我无力地笑了笑，松手，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想着他说的话走出教室，突然想起来灯又忘了关。我身子向后倒了倒偏头探手关上灯，却听见老师在背后又叫了我一声。
“折羽。”老师的面容藏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记住。”
我转身定定站好。
“没有人性的野兽，就藏在人群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