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四遭安静下来，没有了人走动的脚步声，也没有拿放东西的窸窣声，寂静中，没人能安稳睡着。
天在寂静中放亮了，山道上还是没有人出现。日头一点一点升高，光线从柔和变得刺目。众人自觉地围坐在一起，各自沉默。
没人看表，所以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上终于有踉跄脚步声靠近，众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噌地站起——来的是那两个年轻学生。
他们分边抱了两只瓷瓶回来。
他们身上带了伤，血和灰混着结在衣服上。
他们见了众人，两个大小伙子竟然掉下眼泪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回城后，郑素平老师带他们偷偷回到沙市大学，学校的大多数楼已经塌了，幸好图书馆还没全塌，他们和老师溜进图书馆，找到了那只遗漏的箱子。
巷子里的不是天子城带出来的文物。
巷子里全是瓷器，是沙市当地一位富商从私人藏品里拿出来的几只瓷瓶。
他们说，箱子太重，而又一轮轰炸马上就要来了，郑老师打开了箱子，三个人分别抱了瓷瓶，分开逃跑。
郑老师说出城后在西南门外小坟场汇合，如果人没到齐，先到的人在坟场等到天亮就走。
他们先后跑出城，在小坟场等郑老师，等了一晚上，到天亮了，也不见有人出来。
没人说话，两个男生压着声音哭着，拿着烟枪的老先生一下一下抽着烟。
一缕白烟被缓缓吐出，老先生声音沙哑，“上车。”
坐成圈的人里有人哭出声。
老先生又说：“小蔡小陈，去开车。”
抱着同伴抽噎的女孩哭喊：“郑老，郑老师还没回来！”
“对啊，郑老师还没回来！”
“要不把文物先运走，我们留下来等郑老师回来。”
“郑老您在想想办法吧？我们走了郑老师回来怎么办？”
郑老先生的烟枪磕在石块上，“我能怎么办！你们说我能怎么办！”
老先生沙哑的嗓音音量不低，却似乎没了那股子中气。
“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的，都是青年人，我怎么能拿这么多人命来赌！”
郑老先生收起了烟枪，看了面前的人圈，又看了通往城里的山道，他闭紧了眼，沉声道：“所有人，上车。”
众人拖拖拉拉地上了车，噙着眼泪一言不发。
范应没动，他在看郑老先生，老先生耷拉下来的眼皮下，有一点浑浊的水光。
范应看着那点水光，向郑老先生走近。“我们就不上车了。”他说，“我们回去找郑老师。”
郑老先生瞪他，那一点水光似有似无，“胡闹，赶紧上车！”
“郑老，我不是廖息。”范应看着他说，“对不起，我们骗了你们，真正的廖息在路上遇到意外了，我们是冒名顶替的。”
“作为补偿，如果我们……找到了郑老师，我们会送郑老师安全到贵市。”
“对不起。”
……
烟尘弥漫中，两道身影踩着断壁残垣和血水踏进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这座城市被死气笼罩着，阳光在这里也是冰凉的，空气中硝烟和血腥杂在一起，混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谢舟扬走在前面，范应落后他一步，两个人都没说话，无言走着。谢舟扬先看到前面一滩血肉，他眉头一皱，回手挡住了范应眼睛，“别看。”
范应被遮住了眼睛，他不适应地眨眨眼，睫毛在这只手掌上来回刮过，他抿抿唇，说：“没关系。”
谢舟扬不理他，只当没听见，还是挡着他眼睛，扯下领带，蒙住范应眼睛，再扶着范应，带着他走。
范应再次拒绝，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效果。
谢舟扬带着范应绕过横陈在街上的残缺的尸体，向沙市大学的方向过去。
范应眼睛被蒙住，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能感受到一片暗光，突然失去视觉他有点没了时间观念和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被带着走了多久或是走到哪了，终于牵着他的男人停下了。
“怎么了？”范应问，“你找到郑老师了？”
“……”谢舟扬过了一会才回答，“嗯。”
范应伸手摸到脑后领带的结，“我可以把它摘了吗？”
谢舟扬按住他的手，“你等一等。”
范应听见一阵声音，他猜到谢舟扬在尽量让周围环境看起来不那么血腥，他想说不用这样，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谢舟扬走远了几步，过了一会，又回来。他拉起范应，带着他走了几步，范应感觉自己好像是进了什么建筑物里，然后他听见谢舟扬说：“好了。”
范应摘下领带，他面前是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桌子上躺着一个半闭着眼的女人——郑素平微弱地喘着气，怀里紧紧抱着两只瓷瓶。
“郑老师。”范应上前，蹲下来喊郑素平。
郑素平费力地撑开眼睛，看见是“廖息”，她咧嘴，似乎是笑了笑，“你们来了。”她松开紧紧抱着瓷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瓷瓶向“廖息”伸过去，“带回去……带回去！”
这是两只葫芦形双耳天蓝釉花瓶，造型精巧，线条流畅，曲线弧度如水波涟漪一般优雅自然，瓶上釉色纯净细腻，带点不知道是烧成的还是时间留下的灰调，显出一种沉静的温柔。
其中一只花瓶沾上了一片血迹。
悲伤从范应头顶降落，把他砸得头晕眼花，网一样，悲伤迅速围住他全身，像一件无缝的天/衣，把他紧紧包在里面，范应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瞬间泪水就要掉下来。
谢舟扬温热的手握住范应肩头。
这温度像一把利刃，割开了那件天/衣，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范应回神，郑素平还在向他伸出瓷瓶。
范应看郑素平，片刻后，再看瓷瓶。他接过了瓷瓶，对郑素平说：“好。”
郑素平像是卸下了一口气，她终于闭上了眼。
她面容平静，大致清理过的脸上没什么血迹，却有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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