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上山都会这样玩。”谢临笑着开口,丝毫没有嘲讽陆有矜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经的指导道:“这眼泉水是甜的,你捧些水喝,能品出回甘。”
陆有矜微怔,依言俯下`身子,在手心里鞠了一捧水喝。
甘甜的溪水沁入舌尖,抿抿嘴,果然是从未尝过的清冽甘甜。
陆有矜饮了水,下巴和唇际皆被打湿。嘴唇上本不明显的细小绒毛沾水之后就能看得真切,显出湿漉漉的笨拙青涩。
谢临微怔,忽感眼前人和夺簪那时判若两人,陌生和疏离顿时减去大半,倒生出几分真实亲切。
他含笑后退两步,目光从陆有矜身上掠过:“走吧!前面就是山顶了。”
如谢临所说,这山确是不高。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已经登顶。
山顶是一片空旷的高台,站在这里,能望得见大半个京城。阡陌纵横,街市交错,宛如一道道加粗的横线,京城之大,一览无余。
这地方听笛倒比亭子里更开阔,谁也打扰不到。陆有矜洒然而立,远眺京城。忽听到一阑笛音,微带怅惘却又不染纤尘。陆有矜侧目凝视,在这峰顶之上,云霁天朗之中,谢临手持玉笛,垂眸静吹。
笛音中的愁怨是初涉世事的感伤,并不深刻,就像初夏的午后,一时兴起,咬了一口未熟透的青梅。虽不熟稔,这未长成的惘然却更于无言处令人心动。
半晌,一曲终了,谢临把笛子重新系回腰间。
“吹得真不错!”陆有矜由衷地赞了一声,面上的笑意如此时的秋阳,恬淡的让人舒服:“今日览视美景,又听得一曲,可安心而归。”
“是舅舅亲自教的我,我和表哥一起学,但我总比他吹得好。”谢临带着莞尔的追忆神色开口,但到最后,却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
陆有矜奇道:“你比表哥吹得好,怎么还叹气?”
“舅舅很久不听我吹笛了,他近日身子不好,终日昏睡,药石针砭竟像是全然无用……”说到此,谢临不再继续,万般无奈担忧,皆再次凝于眉心。
陆有矜脑海中又浮现出蔡叔的身影……如今蔡叔已成了他处世的一大助手。但是他知道,谢临家中非富即贵,定有诸多郎中可瞧病。
陆有矜轻声喟叹,除了静静倾听少年的推心置腹,他也帮不上任何忙。
但谢临就此打住,看上去完全没有继续交谈此事的意愿了。
一个满腹心事懒得找话,一个又向来拙于言辞寡言少语。两个人便一时无话,只并肩俯视街上交织的人流和山岳间点缀的青松。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有满耳的松风。
陆有矜第一次在如此高的角度俯视京城,先是细细辨认自己的街道。找了片刻,却不经意间迷失在深深小巷之中。
“你是在找自己的家吧?”谢临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陆有矜满头雾水的看着大街小巷,摸着后脑勺茫然问道:“是,我家在苕溪南侧的芦叶斜街,整条街愈来愈高,在哪里?”
“你先找到苕溪,这个很好找。看到了吧?”看陆有矜点头,谢临又接着道:“南侧的巷子就多了,从北至南依次有长松巷,枫叶巷,芦花巷,芦叶巷……所以你的巷子是在最南侧,不过你那条巷子愈来愈高也好找,你就看看哪儿的地势高了起来,你看,这不就是……”
声音随风一点一点的往心里吹,终是吹出了家的模样。谢临带着陆有矜穿梭在层层巷陌,让他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巷子在京城的具体什么方位,知道了家附近的整个巷子布局,不再是混沌朦胧的一团。也知晓了自家近旁的小巷原来也有一个雅致的名字。甚至知晓了去宫门怎么抄近路……
谢临笑着调侃他:“你曾说你和令尊在甘肃军营待过一段时间——连家都寻不到,怎么看的地图?”
陆有矜腼腆一笑,他还不知道在谢临开玩笑时,自己怎么顺着往下说。只能笑起来,让谢临知道,他没有在意和生气。
谢临不再逗弄他,又侧头为他讲解,这儿是皇城,那儿是宫城。贯穿东西的是安乐街,每当上元节时,这条街就摆上九曲阵,张灯猜谜,最是热闹。那个是广乐坊,乐器做的最好。那边儿的平乐坊,满街都种了海棠,相传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名叫海棠的女子在海棠树下相遇,之后书生做了官儿,就把这一片都种上了……
陆有矜迫切的想要了解京城,因为他觉得京城有很多温暖恬淡的故事。但是他能留心一个幌子,能自己去发现绝妙的饭馆,却不能独自穿梭在这一条条看似相同的巷子里。他也不能得知每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有趣却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些事,他不知,冯闻镜不知,祺儿亦不知……
他看着谢临时而抿嘴低笑,时而侃侃而谈,却忽觉自己在京城孤独而空荡——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今日之前,从不曾察觉呢?
陆有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便不再执着。微风吹过,任不相干的心事在方寸之间弥漫心头,若有思而无所思。这时,身畔的声音也停了,兴许是谢临讲累了,也不用打声招呼,就这么信口停了下来。
他知道他还会讲,他也知道他开口时,他会听。
心思闲闲游过。又不知过了多久,抬眼一望,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林海,已是暮色时分。
他定定神,对身侧的人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吧!”
最平淡的场景里,二人互道了声后会有期,马蹄声渐渐远去,策马的身影便消失在不同的巷道之间。
没过几日,两人都淡忘了这日细节。但想起斜斜暮色中秋游晏归的一日,皆觉极为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