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俗剑义愤填膺地配合应遥吐出一道漂亮的剑芒,闪烁银光的剑气转瞬延长出数丈,如白练一样铺开,洋洋洒洒地漫过卓远山的视野,在他的眼眸中留下一道极亮的寒芒。
蠢蠢欲动的蛇头狮身兽被这一剑斩尽,身首分离时喷溅的颈血遮挡住了应遥的目光,他垂下眼注视跌落下去的蛇头狮身兽,敏锐地感觉到卓远山有了一点儿改变。
没有人会喜欢直撄剑修这样的锋芒,卓远山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接着他触动了应遥扔到他身上的剑阵线条,剑阵飞快收紧缠绕在身周不足两尺的地方,不远处的侍剑童子略显呆板地抬起手,对他做了一个收紧的动作。
剑阵由八柄小臂长短的细剑构成,大约是属于入世剑宗的秘传,卓远山此前从未见到过类似的阵法,一时摸不到破解的法门,他垂下手安抚住扬起鞭梢的器灵,惊疑不定地想:他是真的阿遥还是心魔假扮的?
按照卓远山先前的判断,心魔不仅无法模仿应遥的剑意,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这样的阵法,他完全可以依据剑意来判断自己是在幻境中还是回到了现实,但如今他见了应遥拔剑,又心生疑虑,不敢下决断。
他清晰地记得心魔在幻境中向他展示的每一个“应遥”的模样,被迫亲手杀死假冒的剑修带来的隐痛在他反复思量如何处理心魔时已经轻易地消失不见,反而是早被卓远山抛到脑后的那些耳鬓厮磨和云雨之事重新从他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并一发不可收拾地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
卓远山开始想念应遥线条流畅而漂亮的肌肉和他动情时热情的呻吟,但下一刻就在应遥投来的不赞成的眼神和扬起的剑尖下压制了这些想法,心魔闻着味儿偷偷摸摸地向他的丹田外探出一根细如发丝的触须,把一截思绪注入触须,然后一狠心断了它抛向卓远山的识海,重新贴着丹田缩起来。
卓远山压制住自己的浮想联翩,轻声道:“我知道我还在心魔中,看我的眼睛,阿遥,告诉我它们是什么颜色?”
应遥看了他一眼:“红色,”他回答,继而警惕地用剑指着卓远山,问道,“所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卓远山用泛着血红色的眼眸和他对视了片刻,意味不明地摇了一下头:“我说不清楚,但是阿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信任我,为什么你的身后没有蛇头狮身兽出现?”
应遥微微皱了下眉,明白卓远山不相信他毁了美人椅的理由,但他有点儿不能理解卓远山为什么这样执着于美人椅,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空荡荡的天空,正准备试一试想些不好的事看有没有蛇头狮身兽出现,卓远山有点儿疲惫地抬起手捏了下鼻梁,轻声说:“我应该明白的。”
“阿遥觉得蛇头狮身兽是因为恶意出现,因此我的美人椅会引来蛇头狮身兽,若哪日阿遥觉得我的某些作为会引来灾厄,在这个秘境中我就会引来灾厄。”他用指腹碰了下转到面前的剑阵,剑气将他的指腹割出一道血口,如同不觉得痛一样放下手对应遥苦笑了一下,“算我有错在先,阿遥这样看我也不奇怪。”
但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卓远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现在更倾向自己确实从心魔创造的幻境中出来了,尽管他还没完全确定心魔这样做的理由,但他不想把任何弱点暴露出来。
应遥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下,手里的剑稍微垂下去了一点儿。
卓远山不等他再做出回答,自顾自地盘膝坐下内视,试图找出心魔隐藏的位置。
几乎在他把注意力挪回自己身上的同时,他发现了心魔扔出来的触须,并谨慎地分出了一丝能随时断掉的灵力试探地向它挨过去。
“就是这样,”卓远山听见心魔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不信任你,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你想一想,自从进入秘境以来,他有一次让你独立做过决定吗?他也在利用你呀。”
心魔停顿片刻,换了口吻,好似愉悦地笑了起来:“你看,他知道你因他深陷情劫,他也知道你从情劫走出来前不会对他有任何的不利,所以他到现在也只关心你有没有入魔。不入魔多好啊。不入魔他就能继续挟你的愧疚从你身上赚取好处,而你在情劫多一刻,修为就停滞一刻,他用你做砺剑石,用你衬托他的正义,等他修为追上你,就可以用过去的折辱作为理由杀了你,所有人都会为他的所为叫好,没有人会怜惜同情你。”
“我的寄宿者,”它继续改用低沉的声音说,“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爱护你?而你呢?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了一个所谓的情劫强行改变了自己的道,扭曲了自己的心性,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卓远山几乎被它说动,因此下一刻蜷缩在丹田处的心魔找到了他道心上的破绽,猛地展开身躯直奔丹田附近的经脉,准备扩大一下自己的地盘,然而它尚未抵达经脉处,就像是被火烧灼一样哀嚎着在卓远山身体里翻滚起来,细长的触须癫狂地抽打卓远山的血肉,妄图摆脱如同跗骨之疽一样的火灼。
连接丹田的经脉被一层薄薄的禁制包裹,卓远山早年收束的丹火点燃了他的心念,在心魔喜悦时给了它重重一击,把它烧出了滋滋的声音,痛苦地挣扎着,触须断得四处都是,然后又被烧做飞灰。
卓远山需要忍受的痛苦并不比心魔轻微,他又一次咬死牙关,搭在膝盖上的手先是用力抓着自己的衣服,然后握成了拳,指甲深陷进掌心,接着在掌心留下一排指甲印痕,慢慢被从抓破的掌心里渗出的血填满。
应遥迟疑地看着他的身形在半空摇晃起来,一团翻涌的红雾从他的丹田处溢出,没过几息卓远山的嘴边涌出有些发黑的血,红雾就又从他的口鼻处挣扎着溢出来,不成形状的躯体凝集成张牙舞爪的怪状。
“你说得对,”卓远山彬彬有礼地对心魔说,“我确实不喜欢这样,但和让我改变的阿遥相比,我更不喜欢你。”
心魔好不容易挤进卓远山身体内部的躯体被他粗暴地扯出来了大半,未熄的丹火在它身上烧得劈啪作响,叫它一时无法显出形状。
它茫然地挥舞着触须妄图拍灭身上的火焰,或者抽打走卓远山把它从身体里撵走时缠绕着它的灵力,从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地方发出只有卓远山一个人能听到的尖叫。
心魔用自己的挣扎作为掩盖扯掉了自己的脑袋,把它留在了卓远山的丹田后面,那一处是用劝说卓远山不要违背自己本性时,通过他露出的破绽进入他的身体的红雾形成的,那处破绽至今仍在,卓远山的灵力搜寻了一圈,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力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能实现你的野心!”它急迫地叫喊,“我能让你得到应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驱散我对你没有好处!”
心魔意识到自己中了卓远山的陷阱,他是故意向自己露出破绽,好把自己引诱到丹田上,然后又假意动摇,让它脱离伪装被他发现。它不应该看见一个破绽就喜滋滋地冲上去,它追悔莫及,从没品尝过的疼痛叫它怕得要死,简直要忘了自己还有一部**体至今仍成功地留在卓远啥体内,语无伦次地劝说卓远山,寄希望于他能被自己打动。
片刻后卓远山的心念燃尽,蔓延的丹火缓缓熄灭,卓远山身体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血。
应遥不知道何时收起了救俗剑,把梭舟停在他眼前,侍剑童子的脸从门里露出来,抬起右臂对他生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卓远山扬了一下手,把鞭梢缠在了梭舟内的桌脚上,借着长鞭的力道把自己拉紧了梭舟里,歪斜着落到地上的蒲团上,用指腹摸了一下唇角的血。
然而他忘了自己指腹上先前被剑阵的剑气割出来的伤痕还没愈合,不仅没有擦掉唇边的血,还把指腹上的血也摸了上去。
应遥跟着他进了梭舟,他看起来似乎相信了卓远山还没有入魔,至少此时没有,神色里少了两分警惕,伸手把一瓶清心丹递给了他。
卓远山却没有接,他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腰腹上的红雾,冲应遥露出了一个相当轻的笑意,旋即收敛神色,冷淡道:“不用,我不需要它了。”
“他哪来的脾气,”救俗剑愤愤不平地说,“他知道错了就得要求别人不计前嫌地原谅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真是平生仅见,让我大开眼界。”
应遥被自己的剑突如其来的掉书袋弄得哭笑不得, 脸上却不动声色,回手收起了清心丹,垂眸道:“那是什么的心念?”
卓远山几乎已经确认眼前的应遥是真的,他收敛心思,做了最后一次试探:“凡不与我同道者皆如蝼蚁,”他说,“为我炼道之火,踏脚之石。”
应遥知道这是卓远山过去的道心,皱了一下眉毛,感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一百零九章 唯我
应遥最开始在西雪山遇到卓远山时就已经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皆如蝼蚁”,他当然也还清楚地记得卓远山是怎么用他口中的“蝼蚁”性命威胁他主动吃下逍遥散,那段经历给了他太多磨难,教他直到今日没能摆脱。
即使如此,应遥也得承认那时候的卓远山比后来那个被情劫搞坏了脑子的更难应付,当然也更惹人厌烦。
卓远山看见了应遥的皱眉,但他现在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因为他的反感而感到失落,他冲应遥笑了一下,从容道:“我知道阿遥不喜欢这个,但它毕竟有用不是?”
应遥握着自己抱打不平的剑,有点儿走神地摸着它的护手,救俗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声说:“他这样子,是入魔了吧?”
“还没有,但快了,”应遥心不在焉地回答救俗剑,“如果他说的是实话。”
卓远山低头打量着的虚弱地趴在自己身上的红雾心魔,颇有耐心地等着应遥的回应。
心魔断裂但没有被烧毁的触须正往它身上粘,因为应遥站在门口,这些红雾都是从窗户挤进的梭舟,挤挤挨挨地占据了半个梭舟的地方,把心魔裹得看不出形状。
应遥站了半晌才开口缓缓道:“你这心念原本就是入魔后的道心,我虽然没遇到过心魔,但我也知道心魔最善引诱。它既然已经叫你回忆起过去的道心,所以你迟早会重新入魔,对吗,卓世叔?”
卓远山得到了试探的结果,他确实成功地从心魔设置的幻境里脱身,面前的应遥是真的,然而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叫心魔如愿以偿——心魔希望他重新回到他那扭曲的“非我”道道心上,因此它一路迫使自己反复杀死“应遥”,借助他让自己回想起来那时生杀予夺的快意。
卓远山了解那时的自己,他的确会像应遥说的那样,迟早被心魔引诱得再次入魔。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阿遥,你会信任我吗?”
不等应遥说话,心魔先前的质问已经先一步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像一把被火烧红的刀子伸出尖拨弄他心头的嫩肉,每找到一处缝隙刀尖就狠狠插进去把它掀开,他被自己的怀疑抽打得四处淌血,但心魔的问题仍旧像滚烫的刀尖扎向他。
“他不信任你……他也在利用你呀。”卓远山感到自己听见了心魔的声音,“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爱护你?你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卓远山没有办法回答心魔的任何一个问题,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头晕眼花,像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一样被吹出了奇怪的动静。
应遥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信任他什么,他的停顿被卓远山当成了沉默和不愿回答,他苦笑一声,自问自答道:“是我痴心妄想,说了蠢话,你不可能信任我。”
应遥茫然了片刻领悟过来,冷静道:“我确实不相信你现在还能战胜心魔。”
卓远山垂下了头,无声地想:如果我现在入魔,这秘境里就只有我和阿遥两个人,如果阿遥想离开秘境,他注定不能对我做什么,而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我还可以得到他……一小段时间。等到出去后木已成舟,至少在我入魔这件事上谁都无可奈何。但阿遥回到入世剑宗后,我不仅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更可能被他的师门联手追杀。
他又想:而如果我眼下抑制住心魔,在离开通天境之前能成功地维持住现在的状态,阿遥也不会因此对我多一分优待,离开通天境后我同样没有什么机会再和他相见,只是少了被他的师门追杀而已。既然阿遥不肯相信我能战胜心魔,我又何必……
鲲鹏几乎近在眼前,因此卓远山没有想不能离开通天境的可能性,他在心里把两种选择过了一遍,“如何、如何”地重复了一会儿,发现其实自己也对如何胜过心魔毫无头绪。
卓远山并不害怕心魔,但这个毫无头绪仍然在于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心魔猛地吸了口气,把自己的一部**体塞进了他的丹田。
心魔把心塞进去的一部**体和原本蜷缩在卓远山丹田后面的那一部分融为一体,卓远山的灵力从边上的经脉里流过,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反而是心魔感觉自己被心念烧了一回后的虚弱感在慢慢减退。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心魔故技重施地扔出一根触须,诱惑他道,“如果结局没有差别,得到你想要的总比得不到好,对吗?”
卓远山承认这一点,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的心魔的帮助。
心魔笑了起来:“当然,当然,”它重复道,“你当然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