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恬轻笑,“等三哥点了头,您就能说得算了。”
过不多时,季元忱仍旧是着素日里书生气十足的粗布儒衫,外只缚一件皮甲,自府外而来,也入了那堂屋。出来时言道监军大人要暂住在上城,与将军共商退敌大计,三言两语便将那把孟承庆送来的小轿和奴役全数打发了回去。
只是说着“共商退敌大计”,监军大人的奴仆方走,季老将军便怒冲冲地出了府,往城墙上核实值夜换岗的情况去了。
季恬坐在桌案另一头,盘膝望着兄长落笔一字一字对照着那位孟大人的奏表上的字迹写出一封新的奏表,悄声问道:“三哥,既是此人留着无用,何不叫爹爽性出了气?”
季元忱抬头望了她一眼,正色道:“他生得圆胖,年岁也不算很老,若城中粮绝,还够大家吃上一顿。”
季恬周身一凛,“吃...吃他?”
季元忱就着火光微微皱起眉头去辨认一字的笔触,然后将之依原样落在了纸上,轻描淡写道:“《神农百草经》上说,人肉存有尸毒,久食则双目赤红,神智渐失*。但料来配些解毒之物共食,应也能叫人多撑些时日。”
季恬喉头一阵收缩,连忙摆手道:“你切莫再说了!”
季元忱苦笑,虽然那个痛苦的神情稍纵即逝,但二人兄妹至亲,却足以叫季恬瞧在了眼中。
她心念一动,不禁追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季元忱摇了摇头,稍加迟疑,方才缓缓道:“你虽素来不信命数,但为兄却少不得要嘱你一句,若为活命,节义未必不可屈,父亲与兄长皆愿你好,绝不会责怪。”
季恬皱了皱眉,却只觉这话颇为晦气,季元忱从前原本不喜过多言语,如今这话倒说得好像自己要去投敌叛国了一般。战况虽不算乐观,但有这许多人在,难道便没有扭转乾坤,转败为胜之机么?
...
而作为金陵彭原侯府唯一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季陵,却怎么也未想到,足足有数年未如何病过的自己,竟会在这当口偏偏发了隐疹。*
他不过是前夜陪着娘坐在佛堂里说了会儿话,便回了自己的院中睡下。谁料前半夜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灼热了起来,口干舌燥地摸起来喝光了一整壶的冷茶,回到床上将被子都丢到了地上,睡到下半夜却又冷了起来,在床上摸索了半天却找不见被子,瑟缩在床角将就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发起热来。
他自恃比旁人筋骨结实,起了身陪着老夫人和娘用早饭,头疼昏沉,却险些一头栽进了粥碗里。褚氏方才发觉他的颈子上竟冒出好大一片红斑,她急着去莱公府上问问消息,但此刻又放心不下儿子,只得先叫人找了郎中来瞧。老郎中瞧过后道是发了隐疹,不是什么重症,却也至少要休养上半月,一时半刻无法回宫。
季陵颇觉沮丧,却也顾不上沮丧,一早未发完的疹子很快便冒了出来,各处刺痒难当,兼之又发热得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不经意间便将身上抓得条条道道,花瓜一样。褚氏担心,但季陵毕竟已长成少年,作为母亲,也不便近身照料,只得叫府上的人去抓药,又托吴二这个打小看顾着季陵长大的管家汉子拿矾石、蒴藋细叶煮水替他擦拭。*
如此睡到下午,他虽仍未退热,却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醒来时却不见褚氏,方知其见他无碍,便出了门去了,料来是急着去问云州的战况,便乖乖地吃完了吴二叔替他端来的素面,又喝了药。因不能见风,他只能隔着窗纸听着院中吴二婶将隼儿抱出来晒太阳,逗着她噫噫嘤嘤地时不时蹦出几个字来。
隼儿近来虽身体渐好,但总是比寻常的婴孩儿长得慢些,已过周岁,却不会走路,只能发出几个简短的音节,却并不显得笨拙。季陵又有许久未见她,便隔着窗纸逗弄了她两句,吴二婶将她抱到了窗前,她便轻轻地把柔软的小手拍在了窗纸上。
到傍晚的时候,褚氏方归,神色冷峻,命人将她敕命夫人的服饰备齐,说明日便要入宫一趟。草草地用过了一餐,便又去瞧季陵。见儿子耐不住痒,孩子气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禁好笑又心疼,方才满脸的凝重之色和眉间的郁气消散了许多,将他轻轻一按,低声问道:“你吴二叔不是替你涂了药?怎地倒还是这般难耐?”
季陵见母亲来了,只得重新躺好,手却忍不住在身上抓蹭,讪讪道:“初时涂好了药便不痒了,谁知到了晚上便又痒了起来,吴二叔说,一会儿拿几桶蒴藋叶水来帮我沐浴,泡一泡说不定能好得快些。”
又见母亲神色疲倦,轻声问道:“娘,你吃饭了不曾?云州...云州现今究竟如何了?”
褚氏拿过一把小剪,将烛心细细地剪了剪,轻叹道:“现今人人皆道你爷爷不敌五千鞑靼精兵,可鞑靼此番大举入侵,图谋不小,又如何会只带那五千精骑?那五千铁浮屠的背后尚有十五万之数的骑兵步兵,实力强横,咱们与之交手几回,皆是铩羽而归。但大散关外还有反贼,皇帝显是不敢轻易调动禁军,现下的意思是令朔州的军队前往增援。”
季陵道:“既有增援,想来总能有些作用?”
褚氏苦笑,心中暗道,他却不知这朔州军只有几千之数,又从不曾对敌,说是增援,实则却不过是充数之用。但叫他跟着忧心无用,便伸出手,以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面颊,颔首道:“既有援军,想来多少会好些,也许不日便要有好消息了。”
季陵松了口气,伸手依恋地将母亲温软的手掌抱住,低声道:“娘,那你也不要再忧心了,如今既有援军,想必便能将那鞑靼精兵杀退了。”
褚氏莞尔,娇颜如花,指甲却用力刺破了掌心。
李景桓最为顾惜声名,亦为之所累,为全仁君圣君之名,极易受人摆布却不自知。
只要她想,虽为弱质女流,未必便不能为云州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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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值夜换岗问题是在点家男频的历史文里了解到的,但是我找不到是哪一篇了!先这样写着,侵权改!
*《神农百草经》里没说,不要信!
*《备急千金要方》里的,这个是真的。参考论文《古代中医治疗荨麻疹的用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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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