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调转了一个姿势，小马驹的头已经整个露了出来，隔着白膜也能辨别出是黑色，和它的母亲一样。
他瞧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带着哭腔叫道：“大伯。”
回过头，见是哭得眼睛肿成一线的季阳，便朝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过来，指了指马儿，压低声音道：“乌云生了小马了，你从前见过生小马没有？”
季阳兀自打着嗝，迟疑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将那哭得肿头肿脸的少年拉了过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起坐在草垛里，说道：“你陪我看着它生了小马驹，若要说什么，便只管说，只是不要大声，莫惊了它。”
季阳忍了哭腔小声道：“大伯，我爹要死了！”
季元英如何不知此事？他昨日去瞧二弟的伤，明明已经去了几次腐肉，却仍旧溃烂得可怕，满室皆是死鱼烂虾的腥臭气，人的脸都已变成了灰白色，他说不出劝慰的话，在他跟前坐了半晌，最后只与人说道，你放心，有大哥在一日，咱爹娘，你的两个小子，还有他们娘，必都看顾得好好的。
季元升却摇了摇头，用力一攥他的手，吃力道，还有云州城。
季元英一怔，差点掉下泪来。
去他娘的云州城。
若只为一家一姓的荣辱，何至于把老少这许多口的命都搭进去？姓李的皇帝便拿个“副皇帝”来换，他也不愿意。可他们在此十几年，见过狗鞑子杀女人，杀豆子大点儿的小娃儿，鞑子的胃口不小，只怕是要吞下整个幽蓟。这么多城池，这么多人，能留得下多少？鞑子可是为养不起这么多张嘴才大举进犯。
现今代州已破，若云州再破，叫他们不必顾忌着后方，岂不是势如砍瓜切菜？
都是些手无寸铁，只能任人鱼肉的无辜黎民。
他们手中恰巧有刀剑，唯有挡在众人跟前。
仅此而已。
还有云州城啊。
季元英的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揽过了季阳，指与他看那慢慢脱离母体的小马，低声道：“你看这小东西，湿漉漉的，软趴趴，可落了地，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站起来了。”
“只要它站起来，便是离开母马，咱们喂它些米汤，也能把它养活，之后它就一日一日长起来，跑起来，长成一只神气的小马驹。”
“嘿，听着挺厉害不是？”
季阳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哭，怔怔地点了点头。
“往后便是乌云老了死了，可这只小马儿会生得与它很像，和它一样黑漆漆，蹄上却有白毛，见过乌云的人，一眼瞧见它就知道，这是乌云的小马驹儿……”
小马儿整个身体都落了地，季元英上前去，替小马儿剥开了那层白膜，把它的整个小脑袋都露了出来，转过头说道：“对了，这小马儿虽说好了要给阿陵，可现下他又不在，你便来给它取个名字，怎么样？”
季阳抽了抽鼻子，愕然道：“我么？”
“对，”季元英神色疲倦，却朝着他有些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你只管取，若想叫什么小驴儿，什么小狗蛋，也全凭你高兴。”
季阳却摇了摇头，看着母马卧在小马儿身边，替它舔干毛发，低声道：“我想叫它云宝——乌云的宝贝，可以么？”
季元英还未回答，便只见哨塔之上有火光一个接着一个地亮了起来，似有什么重物落地，不断地发出隆隆巨响，号角声闷闷地响起了，有人大叫道：“鞑子攻城了——”那声音就好像从很远处传来。
季阳给那响动震得周身一颤，忙自草垛上起身道：“攻城了！”却被季元英一把拉住，他抓住那孩子的肩膀，匆匆又急又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季阳满脸惊疑，而季元英却只是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肩膀，将灯笼交到他的手中，然后起身，疾步走进了一片火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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