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泼皮颇感不耐，还欲说些什么，却听见那掌柜插口道：“小老儿我今日白晌也听人说起来那云州城破之事，却与各位听见的不同，各位如不嫌弃，便听听我这听来的是真是假，如何？”
那两个书生皆道：“您说便是。”
那泼皮嗤笑一声，却已猜到必又是和稀泥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自斟自饮了起来。
那掌柜的讲道：“说啊，那鞑靼可汗，名叫什么…阿史那？天生便有妖法，他的眼睛能射出雷电，招招手便能招来鬼兵，只是他平日里不敢将那妖法乱用，恐招致上天降罚。”
“他来攻打中原，本是不义之举，只得叫士兵进攻，自己坐在后方观战。却不想云州军极为英勇，杀得鞑子节节败退。那鞑靼可汗无法，只得射出雷电，将云州的城墙劈开，又招来鬼兵，命其与守军作战，利用如此手段，终将云州攻破。却不知彭原侯府诸人皆乃将星降世，归位之后与玉皇大帝参了那鞑子一本，玉皇大帝便当场降下天雷，将他打到了行云江后，叫他从此过不了此江。”
“季家诸人将星归位，各有封赏，城中刺史、长史、判司等人呢，守城有功，也都位列了仙班，也算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了！”
那歌妓本夹着一块鹅蛋，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待听见“皆大欢喜”四字却手指发颤，撂下筷子，满脸厌恶欲呕，“这鬼话你自己说出来你敢信？”
“我来告诉你，季家男丁十几口，算上养子、旁系几十口，便只活下一个，那还是因为季家怕老祖母跟前无人送终，才把那孩子送回来！否则只怕也要跟他的哥哥们一个样，不是肠穿肚烂，便是粉骨碎身！连尸身都拼不出个整的！”
“那云州军泱泱五万余人！他们死了你不朝着北边跪下磕三个头哭上几声，你倒还能说皆大欢喜么？”
那歌妓半脸青紫，声嘶力竭的模样恍若厉鬼归来，直唬得那掌柜一颤，讪讪说道：“小老儿也不过是见你们怪难受的，就，就想着……”
高大书生听她说得动情，亦颇为动容，抱拳道：“云州城虽失守，但季老侯爷还是英雄豪杰，这一点从未有人疑过，我等亦不敢有丝毫不敬。”
又不禁问道：“姑娘可是季家故人？何以知晓得这般仔细。”
那歌妓低下头，淡淡说道：“我沦落风尘已久，如何敢以季家故人自居？我本宣州人士，早年曾受季家大爷的救命大恩，如今季家诸人惨死，却什么也不能回报，也只有动动嘴皮子了。”
泼皮转过头瞧她，面上也有动容之色，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未说。
那瘦书生方才有些疑心军中之人，听到此处虽不认同他们说那一方父母官通敌，却也暗觉自己方才的疑心卑劣，偷偷低下头来，自掴了自己两个巴掌。
泼皮饮了几杯，已有了些醺意，举起了酒盏道：“哎，忘了，我得朝着北边祭…几杯水酒。”
又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先前增兵的事便耽搁了半月，如今人都已死了，不说追封个王公，好生抚养遗孤，还要来说什么贻误战机，究竟是谁贻误的战机，自己心里不门儿清么？”
他一边叫骂，一边将盛了酒的酒盏摔在了地上，一时瓷片四溅，竟有一片划破了他自己的眉角。
掌柜的骇然道：“嗳，你小心着些，也莫要再乱吼乱叫的，这是何苦？”
泼皮大笑，站起身，一抹额上的血，大声道：“老将军，您好走！那群烂了心肝的龟孙子，早晚有人收他！”说罢，便不再理会众人，摇摇晃晃地步入了酒肆外一片漆黑冷雨之中。
那高大书生好奇，低声向掌柜问道：“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倒不像个寻常地痞？”
掌柜叹道：“只听人说他是个逃兵，原本还有个老娘，谁知道回来迟了没赶上送终，他那老娘还是邻里给收殓的。”
“他从前是云州的兵？”
“嗨，这谁知道？”
泼皮自雨中回头望去，忽然听见那歌妓带着醺意悠悠地唱起歌来，她唱的是“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歌里明明唱的是盛世之景，竟给她喑哑的嗓子唱出了些凄凉的味道，那歌声便伴着他远走，直到很远仍隐隐可闻。
……
雨愈发地凄冷，一个生麻衣的少年跪在一户给宫灯照得雪亮的府邸门前，周身透湿，脸色惨白，唇色已冻得发紫，睫上像是凝了一层霜，正是季家的最后一个男丁季陵。
他的怀中抱了牌位，在此冻得太久，目光都已发直，一边牙齿打颤，一边向身侧的老者低声问道：“祖母…为何不准，不准小姑姑的牌位入家祠，崔家不要，咱们…自家也不要她了么？”
那老人眼角通红，一只木手低低垂着，另一只手攥得发抖，却只得忍气安慰道：“你小姑姑已许了人家，便是按哪家的规矩，都不能迎回自家。咱们…咱们再等等看，季家先前不曾毁过婚，那婚事逾期明明是他家的少爷自己惹出的祸，若还不开门，便——”
季陵抬起头，咬牙道：“便带她回家去！周爷爷！小姑姑既未嫁人，便是咱们季家的女儿！咱们在此等了两个时辰，祖母说，若不开门便要我跪求他们，我也照做了！可他们却还是不开门！我就是不懂！小姑姑虽然死了，可也是堂堂正正地战死！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为什么不肯按规矩迎牌位进去？”
老人缓缓地吐了口气，千句万句皆哽在喉咙，只得劝道：“再等等吧。”
他如何能告诉一个孩子，即便是尸骨无存，城中却皆传言道他的小姑姑是被鞑子掳去□□而死，名节已失，何况季家满门惨死，却无封赏，不过算作功过相抵，博陵崔家自不必再巴结这门姻亲，只把季恬当作衣上臭虫，一心只想拂去，却怎么能开门了？
而崔家越是不肯开门，便越是坐实了季恬受辱之实。所以邱氏才宁可叫他们在此跪求，也不肯轻易松口叫女儿的牌位回府，何尝不是拳拳之心，不忍她身后还遭人耻笑。
冷雨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醉鬼踉跄走过，他站在二人跟前瞧了一会儿，忽然跑到那崔府门前又踢又踹，大骂道：“好一窝狗东西！你给大爷开开门来！修了八百辈子也未必配得上人家季家姑娘，如今倒是敢欺负人了么？”
老周忙上前去拦了那人，那人却忽然在一片沙沙雨声里嚎啕大哭了起来，自掴了几个巴掌，东歪西斜地走远了。
那人去后不久，又有一素衣的妇人打伞缓步而行，见到二人，默默立了一会儿，忽然将伞打在了二人头上。
季陵回头瞧她，只见她半张脸有新伤，又青又紫，眼中含泪带笑，却很是秀美，不觉眼睛也红了起来。
那妇人低声道：“回去吧，这样的人家配不上你家姑娘。”然后将伞塞进了他的手中，头也不回地步入雨中。
季陵垂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拿湿漉漉的衣袖将那牌位的字擦拭干净，站起身颤声道：“不等了，咱们带小姑姑回家去！您说我是季家的男人！现下就让我来做这个主！”
“什么崔门季氏！”
“她是正九品仁勇校尉季恬！该和爷爷阿爹供在一处！”
他踉跄起身，双目赤红，却未再落下一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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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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