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白衣狐鬼竟就传成了楚王猎白鹿,冲撞神明,山神怒降山火。天子大怒,欲贬其为汉中郡王,贵妃脱簪请罪,在帐前长跪,直直跪足了两个时辰,才叫天子心软作罢。季陵愕然,全然不记着楚王几时曾猎到过一只白鹿,问过才知不过是一只毛色稍淡的寻常赤鹿。
原本是为了脱罪,却不成想就此拖累了旁人,季陵自是辗转难安,至傍晚时分,见李慎之自稳坐读书,便寻了个由头跑了出去。东转西转一番,总算寻到楚王帐前,帐前却有侍人守着,季陵翻翻荷包衣袋,摸出了两角碎银,望着帐前那四个人,很是发愁。遂只得又跑回去取了纸墨,写了张字条——李慎之倒给他这一番跑进跑出惹得抬了好几次头,不过见他朝着自己讪笑,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多问。如此折腾过一回,季陵方又跑回了那帐前,寻了个刁钻不惹眼的角度,手指运力,朝着那帐中一弹,将那绑着字条的石子滚回到了帐中。
少顷,只见楚王自帐中探头,与左右侍人冷道:“本王虽在此思过,可父皇也未说叫你们便似守囚犯一般在此守着,此处人来人往,你们站这么近,成什么样子!是成心想叫本王给人取笑么!快快站得远些!”
那四个侍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无奈之色,但这帐中之人却又岂是他们招惹得起的?只得向前稍稍挪了挪,站得远些道:“殿下看这般可还使得?”
楚王不耐烦道:“不够不够!再远些!”
如此几番,直叫人挪出几丈远。
季陵忙趁此机会一股脑钻进了帐中,只见内里地有织毯,布置得颇为舒适,楚王那只走到哪儿都带着的猫祖宗宝珠,果然也在帐中。此刻那姜黄色的活祖宗正给拴了一根银链,卧在好大一个松花色软枕上,四肢朝天,倒是丝毫没有为给人拴住而有分毫不快,而是眯着眼,一副自在餍足的模样。
楚王撂下帐帘,回过头笑问道:“你怎么倒来无事献殷勤了?”这人竟也和这猫儿一样,没有一丝一毫被困住的不快,反而换下了胡服骑装,换了身素日喜穿的朱袍,顶上热热闹闹地绣着九秋同庆,整个人瞧着松垮而闲适。
季陵自不好说是他们搞得山上起火,拖累了他,只得随便寻了个由头道:“想宝珠了,这也不成么——你怎地又将它拴了起来?猫儿给整日拴着,它还有什么意思了?”
楚王寻了支白蓬蓬的羽毛在手,拖着腮逗猫,笑吟吟道:“有本王陪着它玩,怎么就没有意思了?再说,谁要管它有意思没意思,本王养它,那是为了自己有意思。”
宝珠恶名在外,素来都是只有别人给它上供的份儿,却不怎么喜欢与人玩耍,见他来拿了羽毛来闹它,自是“吼呜”“吼呜”地踢蹬着两爪与他打架,楚王直笑,也便跟着它拍来拍去地打着玩。
季陵瞧了一会儿,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愧疚略消。他自因替楚王上房捡回过两次他的宝珠,一来二去与他也算有了些交情,只不过没怎么轮到他来求楚王帮他什么忙,从此猫儿上了房,倒是每回都要来找他,如今与他虽不曾如何交好,但也算得是熟稔。楚王为人刁钻,脾气古怪,是以他早前与他有些旧怨,但也不过是幼时的小打小闹,他从未生过害人之心,更未曾想叫他倒霉,既然他并未如何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此是最好不过。
楚王逗过了宝珠,抽了一把雪亮的匕首,自一个小小银碟中将最后一小块烤獐肉细细地切碎,因不喜手上沾上油污,便拿了银筷喂它。他虽已曾领过兵,握过缰绳,持过长弓,但那双手却仍旧白若好女,夹着那银筷,欺霜赛雪一般。
他低下头,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猫,忽然转头淡淡笑道:“不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本王的事了?不然怎地不将它的链子解下来?”
季陵不怎么善于说谎,听见他问,顿时便觉心慌,结巴道:“我...我解开了你便不再绑上了?又有什么打紧的?”
楚王叹道:“它若乖乖听话,谁又想绑了,可惜是个养不熟的畜生。”
他自拿了一张雪白的帕子在手,缓缓地擦拭着那匕首上沾染的油污,神情专注,姿态优美,低着头擦拭了两下道:“你说便是了,你倒是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了?本王还能杀了你不成?”
季陵略一迟疑,反问道:“你...圣人就只因为,一只鹿,便就叫你在此思过,这等小事,还...还搞出那般阵仗,险些——”
楚王轻笑道:“原来是此事。”
他将手中的匕首拭净,莞尔道:“既然有人触怒神明,致降下山火,那此人自然便是我。不是我,难道还会是父皇么?本王做错了事,自然受罚,这又有什么稀奇?”
他说的自然而然,竟连一丝怨怼也无,直听得季陵一怔,竟不知如何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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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