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照一顿，颇感古怪地眨了眨眼。
古怪是为他自己古怪。
到现在他还无法适应赵虞靖变成了一个不到他胸口的孩子，下意识“哄着”之余，潜意识里却总觉得自己面对的还是英勇无畏的镇国将军。
却忘了十岁的赵虞靖也有可能像其他同龄的小孩子一样，也是讨厌苦药味。
沈怀照有些苦恼地走到桌边放下了药碗，十岁的小孩子不肯吃药，这可怎么哄？前生赵虞靖可是“惜命”得很，有个头疼脑热从来都是抢着要找郎中，从来不用他劝的。
而这厢，赵虞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脑袋低低地垂着，脸上的表情流露出一丝懊恼来。
恩公穿戴不凡，生得那么好看，言谈举止更是不俗，一看就是权贵公子。他自知像他这般出身的乡野村夫平日里能与这种人见上一面都是撞了大运气，如果能回上一两句话，那是能回村子里说上好几天的大事。现在贵人亲自给他端了药来还好声好气地哄着，娘也要靠贵人寻人医治，他怎么能想也不想就把贵人的话挡回去？
娘说了他好多回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区区苦药汤子。可他自幼体虚，从小到大泡在药罐子里，赤脚村医欺负他家没有壮丁，总是来顺他娘在屋后种的豆荚，他撞到过几次，于是每回都往那老头的帽子里倒做饭剩下的草灰。有一回他没跑迭，被那老头抓到了，从那之后老头给他开的药都是苦得能将人熏吐，他娘还总盯着他，让他偷偷倒掉都不行。
是以久而久之，一旦听见“喝药”这两字他定会爬到屋顶上，非得他娘找来了，拧着他耳朵逼他喝下去才行。
可是这些……别说贵人恩公，他怕无端生事，就是娘他都没说。贵人见他不肯吃药，连碗都撂下了。郎君会不会看轻他？会不会不耐烦？刚才那几个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话，可是他现在对贵人郎君说愿意，还来得及吗？
娘说男子汉不能像个小娘子一样娇气，那待会就忍忍，一口喝光一整碗，决计不能再丢人。
这么想着，他余光瞥见那郎君走回床边了，于是赶忙憋住一口气，皱起鼻子眉眼等着药再递回眼前来。
——未成想，眼前突然伸来一只白皙瘦长的手，指尖拈着什么东西，香味飘出来，真真好闻。
他肚子一时叫得震天响，还没等反应过来，那吃食已经含在了嘴里，飞快地嚼了两下，赶紧吞下了肚。
不是苦兮兮的汤药，是块糖糕。
这时他才感觉出嘴里残留的甜滋滋的味道。口水一下子涌出来，下意识吧嗒一下嘴，他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是饴糖吗？可过年时的饴糖从没有这么甜。
正想着，又一块糖递了过来。实在是饿得狠了，他忙不迭地张口吃掉，唇舌含住糖块，却不小心在郎君指腹留下了一个湿亮的口水印子。
糟了――要挨打了。他心中一突，霎时间绷紧了皮，含在嘴里的糖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他赶紧闭上眼睛，正等着暴怒的巴掌落下来。
不料，等到的却是脑后一下轻柔的抚摸。
沈怀照颇为怜惜地摸着赵虞靖黑亮的发，给乳犬梳毛一般，另一手从荷包里取了两块小小的狮子糖，喂到赵虞靖嘴边，柔声哄道：\"待会还有斋饭送来，先垫一垫，不能吃得太多。\"
“是…是。”
赵虞靖愣了一下，赶忙狼吞虎咽般将糖都吞了下去。沈怀照瞧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眼前的赵虞靖半点没有上辈子那个威风凛凛满身煞气的将军的模样，不过一个天真贪嘴的小童，还轻信——对他说是救命恩人他就信了，怎么也没想想万一是拐子呢？
没等他千回百转地在脑子里过几遭，赵虞靖已经抹抹嘴，把糖吃了个干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偷偷回头看着他，被他撞个正着。
沈怀照失笑，想起小孩子都要面子，赶紧又绷紧了嘴角，搬出刚刚想好的那一套说辞来：“唔……你也不喜欢喝药么？不怕你笑话，我也常吃药，只是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于是每回都要藏些蜜饯糖瓜在手里。这是我最爱吃的狮子糖，馅是蜜和果子做的，还撒了糖霜。你要是觉得喜欢，我送你一些，喝药之前先吃半块，喝完了再吃剩下的，这样就不觉得苦了。”
赵虞靖望着他，用力点头，然后二话不说接过沈怀照递来的药碗，仰脖吞了一干二净。
……真的就不觉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