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檀手上的流的血都把出租车坐垫沾了一大片,他还说他自己不流血了。
周煊说:“你现在流血的势头,你看开不完会,人就昏过去了,知道吗?既然是家里的事,为什么不能拖?”
赫檀终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我的感受从来都不重要。今天我要是不去,他们就会用别人换掉我,所以我必须要去。”
周煊盯着赫檀看了半晌,他忽然明白过来赫檀不会和他说一个字,甚至也绝不会听他说话。
因为在那个“家”面前,他永远是外人。
周煊开了车门,带着容小竹下了车:“那你随便吧。”
说完,他摔上了门,领着容小竹就走了。
赫檀坐的出租车开远了,那片鲜红的血却印在他的脑袋里。
他去和保安说了情况,带着容小竹回了家,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了。”说完,他又给周怡打电话,让周怡找人去接柳薇,从周氏开车去柳薇的家里远比齐敬倒地铁要快。
他正给周怡打电话的时候,容小竹抱了一堆药出来,拉他道:“我们去赫氏吧!”
见周煊不动,容小竹拉他道:“今天八点有发布会,我们去吧,求你了。”
周煊头也没抬:“不,我们现在去警察局——等一下,什么发布会?”
容小竹急道:“那个女孩自杀事件的官方的发布会啊!”
周煊恍然明白赫檀为什么闭口不言了。
因为是家丑。
这件事本来只是一个捕风捉影的流言,如果不是赫檀这个反应,周煊甚至到最后都会为那个女孩的死因存一分疑。
容小竹说:“我知道赫檀会说什么,你也知道,可是没准我去给他送药了,万分之一,千分之一,他动摇了,就不那么说了呢?求你了,好不好?”
看着容小竹恳求的目光,周煊实在是不忍再拒绝她,开车带她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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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临大厦,十八层。
赫檀把手藏在口袋里,他的西装是黑色的,大片的血迹好像只是一片湿了水。
他到十八层的时候,很多衣冠楚楚的人站起来,道:“怎么才来?”
赫夫人拿着一份稿子,递给他道:“稿子已经写好了,你照着念就行……你衣服怎么湿了?”
说着,不等赫檀回答,皱眉吩咐道:“等一下记者来的时候,让他们只拍上半身。”
赫檀没说话。
这时,一个有点胖的青年人挤过来,道:“哥,哥我这辈子就交在你手上了……”
赫檀忽然问道:“告诉我你没碰过那个女孩。”
胖子愣了一下:“哥……”
赫檀吼道:“说啊!”
胖子犹豫了一下,忽然挤出笑来:“哥,你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我要什么女人没有,干什么非缠着那个抑郁症的瘦子不放是不是?她就是被害妄想症……”
见赫檀反应不对,赫夫人将他拉到一边,柔声道:“这些都不重要。”
赫檀跟着她重复:“不重要?”
赫夫人为他整理领带,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家人。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在一起。永远。”
见他不说话,赫夫人又说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赫檀道:“您和我说过的太多了。”
赫夫人轻声道:“汽车的轮胎坏掉了,汽车还会继续前进,只有轮胎会被抛弃。”
她轻轻抚着赫檀的头发,柔声说道:“你是妈妈的好儿子,今天别让家里失望。”
她本来想抓住赫檀没有拿着稿子的那只手,却忽然发现他西装裤子上的不是水,是湿透的鲜血。
赫夫人急道:“这是什么回事?”
这时候,电梯的门又开了,一楼的保安上来,说道:“有人送了止血的药来,说您会用到。”
赫檀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兔子的包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赫檀伸手去拿那个包,他的手伸出来,被人才发现那只一直隐藏在口袋里的手早已经被鲜血湿透,上面缠着要一条别人的领带,可惜依旧没能起到止血的效果。
他好像一点也赶紧不到疼似的,在包里翻了翻,拿出几盒药来。
这时候,几张作业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赫檀弯下腰,把那几页纸捡起来,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孩子的字,倒像是小学生写的。
不顾一群人的围观,他把药丢开,拿着那几张纸走到角落里。
开头是很歪地写着:给赫檀。
赫檀不由得笑了一下,是周煊家那个乱跑的小丫头。
要不是这丫头乱跑,他也不用挨上这么几刀子。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道:“赫檀呢?记者都到齐了,他准备好了没有?”
赫檀没有理他们,继续看下去。
爬虫似的字密密麻麻遍布了数学作业纸:
【给赫檀——
所有人都说你很渣,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深情,可惜你是个无可救药又可悲的混蛋,你那无法阻止的自我毁灭倾向,逼着你时时刻刻隐藏着自己的感情,迫切地希望证明别人爱你——但是你心里知道不是这样。因为你太过憎恨自己,你憎恨自己超过世间的一切,所以对你来说袒露感情是无比危险的,你是如此恨你自己,以至于希望你自己是一个冷酷的机械,因为只有如此你才是安全的。
可是赫檀,我很好奇,我真的恨好奇,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恨你自己?你恨你自己甚至超过你爱我哥哥,我姐姐说你不爱他,你自私,你卑鄙,我觉得这是不正确的。事实证明你很爱他,你为了他可以命都不要,但是你怕他发现你爱他,因为在你看来,你的爱可耻而又卑鄙,不值得被人欣赏,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纠正自己的错误,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完美一点,你真的很可怜。
但是我不同情你。
我想在你长大的时候,你的父母一定不断地告诉你:你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你是个让人鄙视的贱货,你没用,你无能,你不好好学习你就没有存在意义,你不结婚生子你就枉为人子;或许每当你做错一件事情,他们就会借题发挥,试图证明你整个人没有价值;或许每当你试图向父母寻求帮助,袒露心声,他们就反过来借用你的脆弱攻击你。
所以你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因为没人教过你怎么爱别人,从来没有人真正爱你,是不是?
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但是我不同情你。
因为是你自己在不断做出选择,是你时时刻刻让你自己身陷囹圄,是你不断放弃挣扎的机会,是你夜夜被你的梦魇缠绕,每天醒来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配得到这一切。
所以我不同情你。
我不想和你那苛刻的父母一样在这种时候用言语来逼你,因为我没有那么卑鄙。你看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我能卑鄙到哪里去呢?
可是我想请求你,请求你离我哥哥远一点,他成长在关爱、在乎、鼓励与幸福之中,他本来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而你已经毁了你大半的人生,如果可以,请你停手,让你那无可救药的悲剧停留在你的身上。
有人骂你,有人轻贱你,有人嘲讽你,可是我不会。在我看来,你是一个集体主义时代的残余品,在那个时代里每个人被迫放弃自我,选择成为这个“家”或者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你被人当做攀比的工具而不是独立的自我,你一生都埋没在“别人家孩子”的恐惧之中,你生怕你深爱的人为了那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稻草人所将你抛弃,日复一日,你终于向施压者屈服了,并且告诉你自己你不够优秀,正如他们试图欺骗你的那样。
所以每当你可以告诉我哥哥你喜欢他的时候,你总是失去声音,试图证明你是他应得的,而不是你所爱的。
所以,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是你,是你选择了向你心中的稻草人,让它主宰你的一切,而不是你自己。
你既然已经选择变成和你憎恨的人一样的人,又为什么要来向哥哥求爱呢?
你已经拥有了一个可悲者所能拥有的最多的幸运了,我希望你就此满足,或者是就此屈服。
以及最后,我给你选了三块我喜欢吃的糖,吃糖可以让你早死,而折磨自己反而让你活得更久,所以你多吃点糖吧,这样你可以兼顾快乐和早死。
祝你幸福——容小竹。】
赫檀愣了一下,又在那个粉色的包里翻了翻,真的翻出三颗糖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
这丫头可真狠心啊。
他刚救了周煊,这丫头就专门写信来骂他,让他滚。
真是白眼狼……
这时,有人喊道:“马上八点了,赫檀,快点!”
赫檀手一抖,那几页纸掉在地上,他被塞了一份他从来没看过的演讲稿,被推着走进那个屋子去,赫夫人一把抓过他流血的手塞进他的口袋里,道:“藏好了!”
赫檀把流血的手放进口袋,走进那个满是闪光灯的屋子,满室的录像机让他一时间头晕炫目。
他看着手里的那份演讲稿,上面是堂而皇之的谎言,他心里知道。
台下有记者喊:“赫先生!给我们一个真相!”
一时间哄闹四起,他低头看向手里的演讲稿,开口道:“事实就是——
满室安静下来。
明明是最清晰的打印体,他却看不清上面的字。
相反的是,那个孩子爬虫似的句子却在脑中环绕着,尖叫着,喧嚣着——
是你选择了向你心中的稻草人,让它主宰你的一切,而不是你自己。
你既然已经选择变成和你憎恨的人一样的人,又为什么要来向哥哥求爱呢?
赫檀忽然开口:“事实就是,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并且准备向施害者发起诉讼。”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撕碎了那份冠冕堂皇的谎言:
“赫氏会给死者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