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也听出来了,瞪大眼睛:“这不是唐先生的《嫉世赋》吗?”
在他印象里,此文作与数十年之前,说的都是愤世嫉俗的话,广为传播引了争议,便叫上头注意到了。
“你可能不知,”邵衡小声与元奕道:“此书早被潼麓书院所禁,唐礼,唐先生也因此……”
他不敢大声,凑过来补充:“外人只道他是退隐,实际上,是此事被温老察觉,一纸文书,一顿戒鞭,将他驱逐下山了。”
由温玄一手创办的书院,当时可以说是他的命了。再者,书院与温氏同根相连,是教书育人的清净之地,若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论流传出去招惹了祸端,书院顷刻间不复存在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为了书院,也为了温氏,驱唐礼离开的事情,元奕自是相信温玄能做得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这《嫉世赋》,他也看过。
不止是看过,严格来说他还很熟悉。
因为内宫现今还留着一册唐礼的手抄本。原件被毁,手抄本也少见于世。当初,太皇太后刻意留着,时常拿来罚他抄写,就是为了让他看看:这天下,对他元氏满腹抱怨的人不是没有,也常以此警醒。
所以学子们念出来他一下子就知其出自何处。
“他们怎么敢啊!”邵衡凉了脖子根儿感慨:“我怎么觉得是进了贼窝了呢?”
“有这意识就对了!”元奕道一句,转而,倏地一下蹙起眉头。
“那……”邵衡心颤颤,往后窥了一眼,“我们现在出去还晚吗?”
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很蠢了。先生开讲,学子们就很警惕。现在……只怕是和之前一样,有人关门有人把守,是不好出去了。
他只好叹口气,蔫巴巴的正了正身。
讲师依然在继续:“一受其天,终归尘土,行尽而无为岂不悲乎……”
“有人言‘居下品不及贵门犬’,其话鄙而意远。思往溯今,任尔胸有千壑,却自起始落于后位,役役终身,可追?”
一问,学子们点头应和。二问,学子们大感其是。借孔孟之理来蛊惑人心,就连元奕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唐礼确是厉害!
可是……元奕推了推鼻头,怎么看着,那坐在上位的讲师,都不像是唐礼。
年纪,身形,他说话的样子,与前一世几乎毫无重叠之处。
他便碰了碰邵衡的胳膊肘,“喂!”
“嗯?”邵衡本来还心有悸悸,没几下就被讲师带进了嫉世圈,此下精神正集中,被元奕一碰,好似魂灵归体般,好半晌才回神。
“怎么了?”
元奕抿唇浅思须臾,“他,你觉着熟悉吗?”
“熟悉?”开什么玩笑。邵衡道:“上次不是他,这次我才头一次见,我怎么……”
话说到一半,猛地一顿,随即又怀疑自己了……
不对!
“这么一说,我真感觉我好像见过他!”
“是么?”元奕眼尾微挑,“你确认?”
邵衡:“我不是很确认,但是我……”他又抬起下颌,仔细地看了看。
突然:“啊——”
邵衡蹦起来了,双手还捂着脚脖子,龇牙咧嘴的直呼呼。
“呃……”可待他反应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被他吸引了过来。
邵衡傻愣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立时勾住唇,“呵呵呵呵……”
预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他干瘪且抱歉地笑了笑,偏过头,极具怨恨地瞪了元奕一眼:“你、捏、我、干、嘛?”整好捏在三阴交穴位上,可疼死他了。
元奕混若无事,端身正坐:“咳。”
邵衡:……这他娘就尴尬了!
他便只好赔笑。
“这位学生,可是有疑?”
“啊?”邵衡一滞,垂首再看元奕:“我、我没……”
“是的!”元奕代他抢先回答了。
居上位默了片刻,虚抬右手道:“请说来。”
邵衡:……
他咬牙:“我、我说什么?”
“咳,”元奕:“说你想说的啊!”
邵衡:……我有没有想说的,你心里没点数吗?
可站都站起来了,讲师也真当他有疑问了,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于是,本着潼麓书院学子到哪里都不能怂的心态,邵衡慢吞吞地理了下衣衫。
而后清嗓,一本正经先执了一礼,“小生打扰先生了。”
他略一斟酌言辞,“方才先生讲到:居上不容下。讲到我大梁,世族独霸而致使下层贫者更贫。长久以来,或为名或为利,几家大族相互攀扯庇护,使得两者差距宛若天地相望。上位瞧不起下位,下位挤不进上位。而作为天家,一久居內宫不闻不问,二选听选信不知寒门辛苦。可是?”
那人沉默须臾,答:“是。”
“所以依先生所言,世家是容不得我们出身低微的人了?我们要自发自强,之前,先要学会与世家大族分立对抗。是吗?”
“那还用说吗?”不等那人回答,便有人义愤填膺了,“大世族容得下你,你还能在这儿?还需要先生提点你?别忘了,你甘为奴,人家还不屑留你!”
听着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的样子。
邵衡倒是不紧不慢,笑了笑,道:“可先生方才不是还说,众生平等不分贵贱吗?既如此,为何要在这里还分个三六九等,又为何一定要对抗,而不是徐缓行之,行大道,相融相和呢?”
“融什么?”一人道:“你想去到酒池肉林里,也做得那追名逐利之徒?”
“我是就事论事,就理论理,你何苦歪曲我的意思!”邵衡绷面:“你只看到利益,却不想我大梁的延续,可离了一个‘容’字?世家发展至今,若全无包容之心,又如何长盛而不衰?所谓王朝百年,世家千载,又从何说来?”
“你……”
“是,”邵衡道:“我承认。在之前,世家在我大梁是占据了一定地位,也垄断了不少资源。可那都是过去!你们避于一方高谈阔论之际,可曾真正走出去看过?”
“暂且不说远的,就说孟氏一族。”邵衡抬目:“孟氏一族退居河东,五年来除了孟将军,可有一人官超五品?”
“再说裴氏,”邵衡侃侃道:“裴太后多年来隐于內宫,裴相深居简出,裴家子除了被陛下钦点的几位之外,或嫡或庶,有几人入仕?”
“还有我们陵南温氏……”邵衡顿了顿,“想必这不用我提了吧?在这里的,要么直接要么间接,受了温老恩惠的,怕是不再少数吧?”
语毕,邵衡似余意未尽,可待他再想“乘胜追击”时,却发觉厅里,突然安静了……
很安静,落针可闻。
邵衡便知道,这是他说话的起作用了,自觉地再执一礼,落了座。
同窗惊叹不已,“行啊你,知道的还不少!”
邵衡小声嘚瑟:“那可不,当我白跟着家主混的!”
不想尾音刚落,就有人站了出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来自的温氏的!邵家,他是邵家人!”
“是,没错,他是邵家的,潼麓书院来的!”
一语出,根本不需要点,刚落下的火焰就像被滴了油,大有将升之势。
甚至有学子直接愤然起身:“好啊!可真好!”
他指着邵衡:“难怪你这小儿,一直替他们说话。说,是谁派你来的?他们让你过来做什么?”
“什么谁派我来了?”邵衡被呵地有点儿懵逼,“我自己来的啊!”
“承认了!”那人直接从墙壁上取了铜灯来,“各位,他承认了,他是来打探消息的。他是世族们派来的!”
说话间,根本就不听邵衡反驳。都是被世家们欺压过的,即便现在没有,以前也曾遭受过奴役,被讲师蛊惑,自是恨极。
“我只是寻个真理,我没有替谁说话的意思,大家有目共睹!”
可谁还细听他辩解?一人起,众人应,居中间的学子们纷纷上前取了铜灯握在手里,而后是不知从何处抄起的火把。
火把触上壁灯,明光骤盛,刺得元奕眼睛一痛。元奕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见火光愈发逼近。
不好!他一把提起邵衡的衣领,“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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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估计你们都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