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两岸都有人在放河灯,中间有一座朱雀桥,装饰的灯火辉煌,上面已经挤满了人。一朵一朵莲花一样的橙黄色河灯被人从朱雀桥上抛下,有的沉没进水里,也有很多顺着流水缓缓地流淌而去,星星点点,天河倒挂。
每一个河灯上都写着愿望,菩萨那里管得过来?所以这些河灯最后都沉了吧。
待楚如璧打算登上朱雀桥放灯的时候,左无生忽然从她手里把河灯接过来,道:“我来。”他在人群里轻松地穿行,不知不觉便登到了朱雀桥的最高处,把河灯轻轻抛下,看着那盏小小的莲花稳稳地浮在水面顺流而去,回眸便见楚如璧在桥下对他笑。她没有解下脸上的面纱,但是一双眼睛已经弯成月牙儿。
“师兄。”她看着左无生从桥上下来向她走过来,紧张而羞涩,把手微微地伸出来,手里是两张简单的狐狸面具。
“我们回家吧。”楚如璧把其中一张面具递给左无生,小心翼翼的触了一下他的指尖。元宵本便是元月里,天气寒冷,两人的手指都是冷的,但是她却像是被火燎了一样,心虚的收回手,慌张的甚至把另外一张狐狸面具掉在地上。她的眼里不知怎么的含了泪了。
“好。”左无生给自己把那张做工粗糙的狐狸面具戴在脸上,拾起掉在地上的那张面具,吹掉上面的浮灰:“回家。”他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带着微微的苦药香。
把另外一张狐狸面具给楚如璧戴上,他回头看了一眼浮满河灯的长河,暗想:这一次楚如璧没有失足落入河中,那么女主还会穿越过来吗?
答案是,会。
言竹自从十二岁便为了避嫌一个人住在太医院,他的授业恩师和他已过世的父母是曾经的至交好友,自小教授言竹行医,而言竹似乎原本便喜欢医书,更是总是在太医院里的藏书阁中呆着。他原本便是孤僻清高的性格,不与人交往,因此这次楚如璧回去后被她的娘罚跪半夜,得了风寒,卧病在床的消息竟然没有很快的传到替他活着的左无生耳朵里。
有一位贵人看上了楚如璧,楚如璧不愿意,元宵节私自跑出来,见了她青梅竹马的师兄。她或许曾经是想让她师兄带她走的,然而她的勇气就那么多,光是从家里溜出来便已经用尽了,到底一句也没说出口。见一面,见一面也是好的。
能搭上贵人的好事,她的爹娘当然是一千万个愿意,哪里会管她的意愿?而她偷偷私会她的师兄当然是让她的爹娘暴怒的,只是没想到她因有心事郁结在心,竟是身板一吹就倒,得了风寒躺在床上,任是什么好颜色,贵人也再不要。
左无生得知消息赶过去,便吃了闭门羹。
他独自站在门外面,来往的行人都看戏一般窃窃私语,忽然门开了,一个面有喜色的丫鬟捧着一把铜钱出来,往天上一洒:“大恩大德,菩萨保佑!”她看到左无生站在外面,脸色一变,但是也不说什么难听的话。这是“楚如璧”醒了,在发散病钱。路人原本看热闹便已经极欢喜了,能拿到一点钱自然是喜上加喜,个个嘴里恭维祝贺的话不要钱的往外倒。
然而左无生却知道,醒来的不再是楚如璧。
他再无兴趣,转身便走。而在他背后那个丫鬟气的跺脚,感觉自家小姐一腔痴情都喂了狗,暗自不平。然而再想到小姐是不会嫁给他的,于是心中的气才消了几分,回去自然刻意的把这件事和她家“小姐”说,本以为小姐会难过,只是看着不像是伤心,反而像是生气了。她暗自稀奇——小姐打小儿就是个面人,她竟是不知道面人儿生气起来气性大着呢。
而至于穿越过来的楚如璧在心里大骂言竹是个渣男,却已经不被左无生放在心上了。
他按部就班的返回到太医院,钻进太医院多年存留的典籍与脉案堆里。
言竹自幼习医,对于他来说,济世救人就像是一种埋在骨髓里的潜在血液,不用刻意去想,也会去做。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在太医院这个地方,太过于真诚反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事关皇家隐私,有的时候医术反而是次要的,因为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人活着,有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只能学着睁着眼当瞎子,学着张着嘴当哑巴,学着有耳朵当聋子。
然而言竹从小却是被当成一个一个纯粹的医者培养。左无生想到这一点,不禁怀疑起原主的师傅。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把言竹培养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医术高超,然而却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的那个人对言竹来说绝对是饱含恶意的。
他坐在那里翻看医书,慢慢读道:“春脉如弦,何如而弦?”对于左无生而言,虽然他有言竹的全部记忆,然而在理解上却不如原本的言竹。他当然没有言竹那种对医术的热爱,但是既然借用了言竹的身体替他活着,他宁可活的像言竹一样。
左无生自然可以用别的方式从这即将乱起来的漩涡中脱身,但那对于言竹来说是不公的,所以他更乐意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运用言竹本人的能力脱困。
朝代可换,然而太医院的典籍却是没油水可捞的,反而阴差阳错的存下来了许多孤本,珍本。好些书籍年代久远,原本的言竹抄下来之后读起来也生僻难懂,然而左无生向来耐得住寂寞,心中放的事情也极少,更无论他不似凡人的的处理分析能力,反而读起来比言竹要快许多。他就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也不想出头,更没有什么主子娘娘要他去诊脉,便这么安安稳稳的在太医院里蹲着。
他原本便不是一个事多的人,向来安分守己,于是这一日,宫里忽然传出来皇上新宠上的曹贵妃早产的消息,也没几个人想到他。老牌的御医推脱,自也有赌着身家性命的新人赶着往前上。言竹正坐在他那间窄小的房间里给手中正读的医书做批注,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抓了瞎,请太医请到了他这个透明人儿这里来。
再一看那小太监手里拿的身份铭牌,顿时言竹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这牌子是自宗人府里出来的。现在还在宗人府里的还有谁?却是今上为皇子时的幼弟废太子。当年这位小太子也是堂堂正宫继后所出的嫡子,只是传言性格软绵,虽有先帝宠爱,但是年纪太小。等到了先帝病逝,他也依旧难当大任,孝期寻欢作乐,于是便被关进了宗人府,把那个位子让给了他的大哥——总之话是这么说的,是人都知道今上皇位来之不算很正。
他和今上整整差了十二岁,如今年及弱冠,还是待在宗人府。在十六岁的时候今上倒也是给他赐了几次王妃,然而每次姑娘还没嫁过来,就每每忽然出了什么事,如此几次,他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了——本来他这样的身份,也是没有几个权贵家的女儿愿意嫁的,皇上更是不会允许他娶。如此长久了,说到宗人府,倒是想到这位废太子的多一些。相传他是个极其古怪且有断袖龙阳癖好的人,这一下更没有人愿意亲近,说的久了,竟是显得他猫嫌狗厌起来。
他那边每月是请个太医去看平安脉的,然而不巧的是今天几乎所有想出头的太医都蜂拥的往早产的曹贵人那边去了,剩下的净是一些请不动的。这个小太监也算机灵,与这些个太医中的老油条拉扯了好一番,才不知从哪一个犄角格拉把言竹给扒拉出来了。
左无生几乎怀疑这是女主的影响了,然而这件事前前后后都看不出有什么女主的影子——须知现在那位假冒的的楚如璧现在还呆在家里养精蓄锐,准备在古代大展身手呢,她第一次出动还是在一个月后与喜好经商的七皇子打交道。这件事怎么着都是一个巧合——他收拾起医书,背上自己的药箱便要跟着那小太监走,那小太监反而对此表现出了适应不良,他不停的往言竹身后看,似乎这样就能把几乎是太医标配的执箱童子给看出来似的。
“没有。”左无生当然看出了这个小太监心里的想法,无可奈何的笑起来:“我自己背的动。”那个小太监心中暗自道:乖乖,过得比杂家还惨。但是想到了他的主子现在竟然是只能请这么一个寒碜的太医来诊平安脉,顿时不知道应该可怜谁了。
废太子从来不曾说过宗人府哪里不好来,因为宗人府哪里都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若是说哪里能和宗人府一比,大概也只有皇上后宫里的冷宫。
左无生跟着这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一路走,只见两边的花草越来越杂乱,待到他走的脚都有一点累的时候,终于到了。宗人府上面倒也没有光明正大的挂个“宗人府”的匾额,只是悬在府门上的匾额上一个字也没有,积了不少灰。大白天的,两扇门却紧紧关着,墙根虽没有杂草,然而沾着一层乌青色的垢,反倒是显得比光明正大挂着一个“宗人府”更凄凉两分。
“放我出去!”还没走到正门口,左无生便忽然听见有个人忽然扑到门上抓挠的声音,指甲和门划出来的刺耳刮擦声刺激的人牙根猛地一酸。
他一愣,转身去看那个引他来的小太监,便见那小太监也愁眉苦脸。
“糟了。”他喃喃道:“真不得了,那人又疯了。”他弓着腰,像个虾米似的引着左无生往侧门走:“正门走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那紧闭的正门后面便传来了一阵撕打声,咒骂声。
这......正门的确是不能走的了。
而侧门却连个门也没有。
因为侧门就是一道坏了的墙,墙上裂了个大缝,像是个大型狗洞。
小太监从这个“侧门”钻进去,纯良无害的对着左无生笑了笑。
左无生没能忍住笑了一下,先把背上的药箱取下来递给小太监,然后自己也顺着“侧门”钻进去,再把药箱接回手里重新背到背上。“公公唤作什么?”
那小太监左右看了看,确定那句“公公”是在叫他,连忙笑道:“当不得——”然而他分明是高兴的,简直有几分蹦蹦跳跳的样子了:“我叫秋虾,虾子的虾。”
“秋天不是蟹更好吃一点吗?”
“可是一年四季里,虾都不是很难吃的。”秋虾不以为意,得意洋洋道:“虾一年四季都是好的,这还是殿下给我起的名字呢。”
左无生便笑了,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处半新不旧的宫宇,此时便听得秋虾停了闲扯,转脸像是要对左无生通报一声似的:“到了!”
这处宫宇说是宫宇都是抬举了——它更该叫做院落才是。
刷了一层已经掉落大半的乌漆院门半掩着,秋虾上前推门,门“吱吱嘎嘎”了几声便缓缓开了。左无生抬头看进去,正巧坐在院中似乎是发愣的青年被门声引得转过头来。
他就这样看着左无生,良久,忽然道:“寻常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