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杂文,写讽刺小说,还写艳俗文学和几乎绝望的组诗。出过两本书,谈不上大卖,在小圈子里流传,看的人多半一笑置之。他们认为讽刺仅仅是年轻人彰显存在感的一种方式而已,如果真的要说“针砭时弊”“政治环境”之类的,我也只能讨个“韭命镰心”的笑名。
只谈风月、学术和文学,闭口不谈政治成了一种当代知识分子的自觉。艺术和政治能不能隔离开,相互独立?哪里需要哲学家来解释,每个人都知道答案,塞着耳朵缄默着口,四处张望,像一窝又一窝老鼠在鼠洞里饮酒作乐。“自以为自成天地,其实根本不敢探出头去。”
我写杂文和讽刺小说的时候就想过,肯定有这一天的。我会写一本踩红线的书,可能是非虚构文学,可能是社评杂文之类。我并不在乎我会面临什么,正相反,为之而死才是我活着的意思。
真正的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扑火自焚的蛾子。
第一个看我大纲的还是郑砚,他调出txt文档,只有三万字,但他在书房坐了半宿。后半夜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卧室,轻轻地靠在我身边。他看见我睁开的眼,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他说:“陈桅,你是我的骄傲。”
电脑发出的蓝白的幽然的光为他脸部镀上奇异的光彩,他眼里散发着无法自持的热情,像是突然之间爱上了什么人。
“你文风像许振弦。”这是郑砚给我的最大赞誉。
“谁?”
“上个年代的老派作家。也尖锐辛辣。现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了。”他搂着我,表情像在追溯一个失逝去的时代,“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他坐牢已经十多年了,出过的书也差不多停印被召回了。”
“私印能判十多年吗?”
“不是私印,是故意杀人。”郑砚却突然笑了,继续说:“我不觉得你会喜欢这一段。”
“那你感觉错了。”我探起身子过去,做出倾听的姿态。
“他是我的老师,娶了一个政要的女儿。在十几年前的文坛政坛影响很大,也是写杂文,辛辣得很。他骂得开大环境,扛不住党争。旧派倒下了,新派执政大换血,他依靠着的政要家破人亡。话语权的支柱塌了,影响力还在,新派不敢冒舆论打落他。”
“党争,就是党争而已。”郑砚朝我笑了下,竟然有些感伤。他强调着“党争”,我知道他是想这么劝服自己。
“那时候他脾气暴躁得很,有天晚上有个文坛新人找他请教。说是请教,语气倒是傲得很,年轻人咬着一股子狠劲和冲劲,句句夹枪带炮,砸得许振弦满肚子野火。”
“我不知道其中详细过程,听到许振弦被捕的时候我还在法国念大学,当晚就打算买了机票回来。……室友,我室友把我拦住了。他说,在场坐着的还有两个人,都是新派的政要,他们都看到许振弦是正当防卫,他们口供出奇的一致——许振弦和那个年轻人发生争执,许振弦恼羞成怒用水果刀捅死了那个年轻人。他也反复地告诉我,党争,真的是党争。郑家见风使舵,投的是新派,新派铁了心要把握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把旧派最擅口诛笔伐的一把刀子,打进监狱里去要他永远闭嘴。”
“许振弦从我六岁开始,教我教到十七岁,十一年时间,他教我反抗和发声。在他最后被押上法庭,被指控故意杀人的时候,我正在法国留学生的声色场里,举杯畅饮,摇摇晃晃,同整个曾经爱戴他、欣赏他、尊敬他、的郑家一样,同时选择了沉默。”
“几年前我去探监,许老师瘦了很多,因为身体原因,在监狱里也不常劳作,皮肤薄而苍白。他妻子也死了,在一个接近年关的冬夜里,从病床上跌下去,永远停止了呼吸。我为他带去死讯,他的脸在玻璃后面有长时间的呆滞,我看见他双眼泛红,仍然收敛起了悲伤的表情。他告诉过我的,他尽力了,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他已经尽了所有力气。”
“没有人感谢他,在政治清洗之后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名字。他的一切呼声和成就,在他所反抗的绝对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我盯着他的眼睛,笑了:“你在劝我放弃?”
“我说你像许振弦,许振弦没有放弃过。”
他的眼神相当赤诚,每每提及这样的话题,他的神态总是这样虔诚,认真得让我嫉妒。
“郑砚,其实我早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他望着我。
“药物救不了我该死的情绪。黄昏日落的时候我会想哭,烈日高照的时候我会想哭,深夜寂静的时候,一切都死去了,只有我还有一点喘息。你不知道停下大量的药物,最终换来怎样的痛苦。但是你知道,停下药物会避免药物带来的迟钝和混乱,会让我有足够的痛苦、极端和魄力,去完成对许振弦的继承。对不对?郑砚?对不对?”
“我会如你所愿的。我这一生感兴趣的东西太多,愿意为之耗费一生的,也只剩下大多数人所说的‘韭命镰心'。”
其实还有你。我匆匆咽下这一句。
我质疑过他对我所谓的爱意,我最终决定把它们全部归纳成为不甘心。对许振弦的愧疚和不甘心。其实我知道还有其他东西在里面,我懒得去想,我不敢去想。
他目光滚烫,热切得要把我融掉。他往往痛恨我的聪明,却一次又一次地爱得双眼璀璨。
所以被编辑拒绝后,我打电话给了郑砚。
郑砚在处理燕明的丧事,被燕家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郑砚接了电话,应了一声,说了一句:“放心。”
他那边并不太平,我听见争吵声和女人的哭声,一个男人震怒的吼声甚至传到了我的耳里——“把那条狗给我打死了埋进他买的狗屁公墓里!”
荒唐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