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深、最深的梦里,他其实是梦见过他的。梦到那一年,他将小小的自己抱起来行走在人间繁华的街道上,他对自己笑着,笑得纯粹。浮生多态,天命定之,他以为渊珩会活很久,又或者说,他希望渊珩会同他一起活着。可这个人,被他一剑贯穿在广虚山上,小小的一方天地,他杀了自己最亲的人。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衣袖上,像是盛开了一朵妖艳的花,白色的衣,红色的血。
这些都成了他此后最惧怕的东西。
而后,元泽找上门来,为的是渊珩。但那时,‘渊珩’这个字眼已经被列为四海八荒里的禁语。元泽说:“他葬在无妄海,你同他从前手足一场,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吧。”
他一向懂得如何掩藏情绪,所以极少动怒,可元泽同他提起渊珩,那是他最不愿意掀开的疤痕,这无疑点燃了他心中的那把无名火。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像是想把这个世上的污秽都刷洗得一干二净。元泽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说的对,倘若你爱上他,那才是个笑话。”
这注定是场笑话。明明只是渊珩从前一番随意的自嘲,可此时此刻却狠狠地扎在他的心里,但这颗跳动的心脏无时无刻的让他明白,他还活着,而真正死去的人,是渊珩。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反驳道:“你给我闭嘴!我才不会信他死了,你再说他一个死字,即便从前是同窗,但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元泽端视他许久,在无边的寂静中,发出一声叹息:“无情尚能独活,有情必死无疑。”
那一日,三十六重天的仙者们以为那位闭关修炼的帝君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一把剑走进了议事的阳朔殿,正同玉帝议事的仙臣见玄息面若修罗地走进来,都纷纷停下手头上的事。
玄息沉声道:“渊珩还活着,我需要下令,全界搜寻!”
他们觉得他疯了,可他确实是疯了,他从没试过如此劳师动众,他从来都是个低调的人。但是一旁的元泽明白,他这番举止,那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霜降来至,鬼界的忘川河畔,他们将死去的士兵将领陆续沉入江河,河道旁筑着一座高台,为死去的怨灵铺排仪式。
忘川河因仪式停止流淌,像是在等待什么。冥界雾色茫茫,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因受不住玄息磅礴的仙泽纷纷闭合,这一路上,渊珩的身影时时萦绕于他的脑海中,明明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他已经死去。从前都是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只要一回头,他就在那。此番他孤身来到鬼族,他要找到他,告诉自己其实他并没有死,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而已。他此行到来,只想要个结果,是结果也是终局。
他看见鬼族正在举行祭礼,可他没有想过要避开,他只是沿着一路的曼陀罗,想象这是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他走过的时候,在想着什么,是不是笑自己愚钝,又或者是恨他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雪落在曼陀罗上,而那白衣神君倒在了一片红色的花海中,似是昏迷不醒。一双白靴出现在花海中,白衣女子瞧着地上的玄息淡淡道:“没想到如你所说,他果然会来。你想杀了他”
一个白衣男子从一棵枯死的树干旁走出来,冥界的微风吹起了一片曼陀罗,似是粼粼波浪。
卫祁垂着眼眸,没有情绪的一双眼,带着纯粹的黑,他道:“他的命对我毫无意义,我也没想过要从他那要些什么东西,我此行来只想明白一件事。”他看着白衣女子:“我知道你可以看到他的过往,我想你替我呈现出来。”
白衣女子感到奇怪的看着他:“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该知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风拂过他脚下的那片曼珠沙华,他眼中闪过一丝情绪,来不及细想便已归于平静:“我跟在帝君身边多年,多到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其实这些年来,我能为他做的事寥寥无几,倒是他次次为我着想,我想还他一次。他不是一向执着于这个人吗即使他如今无法知道,倘若他能活过来,无论是多少年我都要等下去,然后告诉他。反正我这一生,都是他给我的。”
良久,白衣女子轻声道:“我答应你,那你呢,打算拿什么同我换”
卫祁轻轻一笑:“堕仙,够吗?”
他欠渊珩的,远远不止,他的恩情,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他认为渊珩从前强求的这个机缘,因而种下不可挽回的祸根。而玄息对渊珩的感情,他从来不能相信能有什么情谊,就算有,也被时间磨得一干二净,退一万步来讲,从前的情谊已算不上是情谊,那些什么手足情深不过是一场风月中的小把戏。至于如今这番作为,不过是为了追忆从前,倘若玄息对渊珩有情,哪怕是一点,他也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