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么说,臣妾可不能听。若不是我娘家的势力,暗中襄助陛下成事,这皇位未必落到陛下头上!这后位,是父亲送我的礼物!”
“你!”面对反唇相讥的妻子,太上皇气得说不出话。那么久远的事情,多少年没人提了,他都忘了,曾经也是多么谨小慎微的过日子,生怕别人坐上皇位,把他赶尽杀绝。
当年靠她许家人翻身,难道今日,还要靠她许家人翻身?
这兜兜转转,怎么又落到求许家人的地步。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让对面的女人,重新迎自己登位,把她儿子赶下去,怕是不能。自己该循序渐进,先求个自由之身,再徐徐图之。
“当年,朕是多蒙国丈一家出力,朕这些年来,也一直感激在心。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子,一出生,就是太子!几十年来,朕对太子,是掏心挖肺的对他好。虽然也有训斥,也有历练,可那是为他好啊!朕怕他太自以为是,养成个刚愎自用的性子。就算曾经让他不安,也是为了让他明白居安思危的道理啊!多年夫妻,你怎么就不明白朕的苦心啊!”
太上皇后完全不为所动,只一挑眉,“我只明白,伴君如伴虎。这些年,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人心提在手上玩弄。天下人都是你的奴才,可你,真不是个好主子。”
这是把自己多年治国的功绩都抹杀了么?太上皇真的动气了,“许氏!你大言不惭!朕一向勤政爱民,多年来辛苦治理着诺大的江山,谈何容易!朕一向仁厚,爱民如子,朕的功绩,不是你一个妇人,几句话,就能抹杀的!”
“爱民如子?”太上皇后大笑几声,“真是,这话怎么说?要像您对待大皇子、三皇子一般,那黎民百姓,真不爱给陛下当儿子!”
想到两个年轻轻就死去的儿子,太上皇一阵恍惚,可他嘴硬,“那是他们自己想窄了,哪里有因为父皇几句训斥,就不活了的。况且,他们的死,与朕何干?老大,那是因为他生母贤贵妃以命换命救他!他内疚,才郁郁而终!至于老三,他是为了他师傅的死,跟朕有什么关系?!”
“呦!啧啧啧。”太上皇后摇头,眼神充满戏谑,“陛下可真是舌灿莲花,怪不得,文臣们都说不过您!说得自己真是无辜啊。您要这么说,臣妾也较个真。您先是嫌大皇子不安分,后来他自愿做了安乐王,您又嫌他不上进。赐个宅子吧,还不给用度银子。逼得他没钱去经商,您又嫌他铜臭气。还把他赶出家门,分文不给,只得去戏班子落脚,上台唱大戏讨生活去!陛下不可怜儿子,反倒一顿埋怨,气得儿子旧疾发作了,又心疼上了。活着,您不让他逍遥自在,死了,您倒是伤怀了好久,好似陛下多念旧情似的。”
太上皇想插嘴,但是无言以对,只能由着太上皇后数落,“说到三皇子,那也是个好孩子。从小不争不抢。您起先还说他厚道、本分。可是,后来,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陛下非要他参与党争,跟太子打对台。那好孩子不愿意,就去出家为僧,他走时,跟我道别,说道,不愿让江山动荡,情愿遁入空门,让一切归于平静。可是您呢,处死了他的师傅!让他情何以堪!他自尽而亡,不是陛下逼迫的吗?”
这次太上皇不能听了,拍着桌子喊叫,“别跟朕替那个秃驴!什么净空,什么法师!别在朕面前,提这个人!他真以为他是方外之人,可以不受帝王的约束了?竟然敢诱使皇子皈依!他胆大包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剃我皇儿的头,我就砍了他的头!”
太上皇忘记了自己要讨好太上皇后的初衷,暴怒起来!连同这些日子压抑的情绪,一起释放出来!
看着还真有点吓人,但是,太上皇后想起的只有一句话,“困兽犹斗!”
“陛下不爱听,臣妾告辞了。”太上皇后起身要走,太上皇才想起今日的目的,赶忙拉住她的手,“皇后,莫走。你是朕的皇后啊!一日夫妻百日恩,算朕求你了,再帮朕一次。起码让朕能自由出入。你放心,你的儿子已经是当权的皇帝,朕也已经老了,年事已高,碍不着他什么。朕就想着,无事,能去御花园走走。透透气。”
毕竟是枕边人,太上皇后看着老迈的丈夫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也是心里难受了一下,但是她对眼前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句都信不得。什么出去透透气,分明是不甘心,还想夺回帝位!
他若重回帝位,自己母子的下场,依着太上皇老来越来越爱计较的性子,必是凄惨无比。已经不是夫妻,而是政敌了,你死我活的关系。
不能心软,太上皇后故意去想那嚣张的崔贵妃一回,心就重新硬起来,她笑着说,“陛下,您年事已高,去御花园太远,让人给您宫里多送些名贵花卉来就是。何必辛苦呢?”
太上皇后虽然笑着,但笑意不及眼底,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实在让人郁闷,太上皇说尽好话,太上皇后就是不为所动。
最后,挫败的太上皇问,“你这女人这般狠心,你那心是石头做的吗?你年轻时对朕的爱慕,都忘了吗?”
“爱慕?”太上皇后嗤笑,“陛下要我家的势力,臣妾要尊荣,彼此利用而已,谈什么爱慕?都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埋黄土了,还学少年调情,不合时宜了。”
“你,你!”太上皇真后悔跟太上皇后说话,特意叫来气死自己么,可他抹不下这个面子,质问,“你明明年轻时候,跟朕说过多次,爱慕朕,要生生世世结为夫妻的!”
“哼,就许陛下骗人,不许别人骗人啊?实话跟您说吧,……我儿登基了,臣妾终于能说句实话了!入宫前,父亲告诉我,天家无父子,亦无夫妻。皇帝,那是君王,可别当成丈夫。敬重君王,但永远不要爱慕君王。这话,我记一辈子。”
太上皇无法接受这样薄情的妻子,“朕对你那么好!为了你贬妻为妾!你怀上太子前,都独宠你一人!便是后来也去过别的嫔妃宫室,可是朕也跟你说过,即便后宫有多少女子,朕心里,只有你一人!”
“好一个深情的帝王,说的臣妾都不好意思了!”太上皇后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别再骗臣妾了!臣妾说过,信陛下的人,都死了!……心里只我一人?先前臣妾还真信了。可是,崔氏一封贵妃,臣妾就明白了。陛下心里的位置,只留给有用的人。”
说到崔贵妃,太上皇眼神闪躲,这些日子,他回想往事,想到被那对奸-夫、淫-妇骗得苦,还养了野种,也是气得常常要昏厥。
他为了心里好过些,只能换种想法,也许崔氏和道人没有骗他,是皇后和太子栽赃陷害,只为了逼宫有借口。对,一定是这样的。但是,又一想,如果道人真是神仙弟子,那为什么会被砍下头颅?
也许,头颅是假的?太子随便找了个长得像的人,骗自己的父皇?
可是,道人要是没死,为何不来救自己?他不是通神仙吗?他不是会仙术吗?
……
这些日子,太上皇在安和宫里被软禁着,就来来回回把过往的事情,想来想去。他思虑过甚,有些伤身体。
可是不管怎样,他对崔氏和长春道人,是确实起了疑心的。因此,不愿被人提起这丑事。
太皇太后才不管,“崔氏和那妖道勾结,用长生回春功法取悦陛下,红丸,就是春-药!那妖道说什么,寻遍后宫,只有崔氏有仙缘,与陛下双修,最为相宜!臣妾多年生育太子,执掌后宫,尽心照顾陛下,这数十年的情分功劳,陛下都看不见了!因为,陛下那时只一味求长生,谁能让陛下回春,就是对陛下有用!臣妾老了,又没讨好道长,让他为臣妾说好话,所以,在陛下看来,臣妾对陛下长生不老,是没用的,是吧?可以丢在一边了,是吧?”
“朕没有!”太上皇竭力辩解。
“没有?”太上皇后怒极,“你让人来收走了凤印!夺了我掌宫之权!你想给谁?不是崔氏那妖妇吗?!更不要说,陛下对那孽种疼爱有加,龙脉之地都封给他!我们再不起事,难道坐以待毙!陛下休怪我们母子狠心,实在是陛下,不给人活路!”
太上皇后怒发冲冠,对丈夫怒目相向,太上皇惊呆了。妻子对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怨气。“朕当时,不过是因你诋毁崔氏,怕你嫉妒伤人,才收了凤印,可是并无废后之心啊!”
“这就叫做未雨绸缪,陛下有无废后废太子的心,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们却不能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再者,陛下老了,糊涂了,该让位给年轻人了。太子是您自己选定的储君,替父皇分忧,不是应该的吗?”
看到对面的女人扬眉吐气的舒爽,太上皇知道,游说妻子,不成了。
但是,他还是心有不甘,“皇后,你,真的对朕,不念夫妻之情了吗?”
“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是君臣。”太上皇后平静下来,缓缓地说,“帝王,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只有臣下。您要用昔日情分,来诱惑臣妾,骗臣妾放您出去,让您有机会夺回帝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臣妾跟陛下早没了情分……臣妾从不曾爱慕陛下,陛下也别说心里只有臣妾一人。我们过了一辈子了,老了,就不用再互相欺骗了……”
太上皇后什么时候走的,太上皇不知道。
那天,他呆坐了半日,谁也不敢惊扰他。
过了两日,有人报与太上皇后,说太上皇要见三皇子的生母,刘才人。
太上皇后讥笑一声,允了。
其实,就像太上皇后所猜测的那样,太上皇见刘才人,说是叙旧,其实,还是为了帮他传递消息。
太上皇把宫人打发得远远的,关上门,对着刘才人,好一番哭诉对三皇子的思念。还说要追封他为慧帝,让他得享太庙供奉。还解释,三皇子当年是被皇后和太子逼死的。让刘才人和他,联手报仇。
刘才人却始终面上淡淡的,眼神中并没有多少异样和变化。
太上皇还以为她怕事胆小,就说,“宫人都被朕打发走了,你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帮朕传个密旨出去,给宗室子弟池昆,让他去找彭将军,叫他带彭将军进京勤王……”
“陛下。”头发半百的刘才人打断了皇帝的吩咐,“我儿死的时候,我就想相随于地下。臣妾自知出身低微,这么多年,在宫里谨小慎微地熬着,我们母子好容易熬到出宫去开府,自己过清净日子。你却不让我们安宁。”
太上皇开始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刘才人从前不是最听话的么?
“我儿的心思,做娘的最清楚不过了!他根本不想争,只想关起门来过清净日子。而且,我们母子也很清楚,您扶起他去跟太子斗,并不是看重他,若是斗败了,您未必管他死活。至于出家,兴许是臣妾往日长夜难熬,总念经修习佛法,孩子看多了,也就有了皈依的念头。他的心思都与我说,我最知道。陛下休想骗我,去为你卖命!陛下,臣妾出身卑微,但臣妾不傻。我儿的死,陛下也不用推脱,他是因为你杀了师傅,无颜活下去。臣妾那时候万念俱灰,之所以还苟活到今天,就是想看看,陛下众叛亲离,能有什么样的下场,现在看到了……陛下若无事,臣妾便走了。”
太上皇被这女人突如其来的回绝和冷脸惊着了,直到刘才人出去了,才想起,忘了嘱咐这女人保守秘密。
他就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几日,太上皇后又来了,给他带来了新消息,“陛下惦记的那个宗室子弟啊,剃度出家了。至于彭将军,已经解甲归田了。”
太上皇连日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刘才人转身就出卖了他。看着太上皇后那残忍的微笑,太上皇真觉得,自己从来没看清这个女人,不,自己从来没看清身边所有的女人!她们这些女人,靠着自己得到尊荣,一见自己失势,就倒戈相向!
女人的忠心,真是靠不住!太上皇绝望了。多年的枕边人尚且如此,还有谁能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可是,太上皇后还觉得不够,又在他心上捅上一刀,“刘才人自尽了,她早就想死了。在陛下逼死三皇子的时候,她就不想活了。她那日告诉我,她还活着,就是为了看见你的下场。看到了,满足了,就该走了。她到地下找她儿子去了。”
被太上皇后讥讽、控制也就罢了,当初也是靠着她娘家人,才登上帝位,太上皇多少有些认命。
可是,刘才人是宫女出身,被皇帝看中她的温婉柔顺,才封为才人。皇帝瞧不上她母子俩的懦弱、畏缩,一直也没有给刘才人晋份位。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敢看自己笑话,明目张胆,出卖自己,太上皇的恨意,实在难消。
“刘才人死后,不许安葬帝陵!”太上皇咬牙切齿地说道,也不管太上皇后能不能答应。
“不用陛下吩咐,刘才人说了,不愿与陛下在地下相见,所以,她不愿埋葬帝陵。”太上皇后觉得好笑,“也就陛下还把安葬帝陵当什么恩宠,人家啊,不稀罕!”
见太上皇黑脸不理人,太上皇后本来想走,但是,又转回身多说几句,“陛下,您看您,这些年是在干什么啊?您身边的女子可没一个真心爱您的。臣妾还特意在后宫问了问,您的那些嫔妃啊,情愿去皇家寺庙出家为尼,也不愿过来伺候您。”
太上皇恶狠狠地盯着太上皇后,他想起了被处死的崔贵妃,心中的疑问重新升起,“你给朕老实回答,崔贵妃,到底是不是,你们栽赃嫁祸的?仁孝王,到底是谁的?”
太上皇后听到这个问题,露出惊讶的表情,摆摆手,身边的宫女鱼贯而出,还关上门,只剩下她最信任的一个女官站在身边。
太上皇后饶有兴致地走到太上皇面前,讥笑着问道,“陛下,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您还没想明白呢?那奸妃给您戴了几年的绿帽子,您还不知道呢!且不说,那孽种长得有五分像那妖道。就说您,您都过了花甲之年了,还能让女人怀孕吗?您心里没数吗?”
“你!”被怀疑男人的能力,太上皇气得手指着太上皇后,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说了一句,“朕修习长春功法,身体强壮起来,未必不能有子。民间还有传闻,七十老翁,还有孩子的!朕是真龙天子,为何不能?”
“其他人呢,兴许可能。陛下,绝不可能!”
太上皇后十分笃定,让太上皇十分不服,“为何不能?”
太上皇后看着多年的丈夫,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您也不想想,为何三皇子出世后,您就再也没有子嗣诞生?”
太上皇开始不解,慢慢地脸上升起惊疑之色,“难道是……你?”
“臣妾觉得,陛下儿子够用了,没必要再多了,再多就麻烦了。所以,臣妾让御医给陛下服用的汤品里放了些药物,陛下,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所以,那崔氏怀上身孕,臣妾便知道是个孽种,一直都知道。臣妾先开始不说,就是想等陛下自己察觉。可谁知道,陛下竟然完全不怀疑,还要抬举那母子,臣妾身为皇后,自然不能容忍这混乱天家血脉之事,便把他们处置了。”
“你!你!你大逆不道!”太上皇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吐出,身体支撑不住,就晕了过去。
女官提醒,“主子,要传太医吗?”
太上皇后想了好一阵,才说,“传吧。”
那天,太上皇薨了。
弥留之际,他看见妻子和儿子都站在床前,无悲无喜。似乎他的离去,是早就预料到的。太上皇对太上皇后说了几个字,“贵妃,大皇子。”
皇帝不明其意,太上皇后却立刻明白了,那是在告诉她,“不是没有人对朕真心,当年的贵妃和大皇子,就可稀罕朕了。”
皇帝弄明白太上皇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父皇临死了,还要跟妻子斗气。
太上皇后本来想气他,跟他说,“稀罕你的人,早死了。”但是,想到人都快死了,何必再戳心,就换了个说法,“您到地下,就见到他们了。”
太上皇走了,外面的人知道的是,太上皇去时,皇帝悲痛欲绝,哭得昏死过去,太上皇后也是哀痛到病倒了。满京城都在感慨皇帝的孝道,以及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的伉俪情深。
盛大的葬礼给一个帝王的人生做了终结。
此后,举国服丧半年。
次年,皇帝为太后做寿,请了戏班子进宫唱戏,唱了一出《忠义传》,又唱了一出,《大闹天宫》。太后很高兴,特意赏了演猴王的,还说,“这猴儿演得不错。”
久远的记忆,又被勾起,皇帝想到了当年的大皇兄。
没几天,他就看见,有个孩子满宫乱串,还带着猴王的面具,拿着一根棒子,咿咿呀呀乱叫,来回地折腾。让人叫过来一看,虎头虎脑的小子,是七皇子,年方九岁。
七皇子一看到父皇,马上老实了。但是,皇帝看得出,这小子乱转的眼珠子,透着机灵,是个跳脱的性子。
皇帝年龄人到中年,对年幼的皇子愈发宽和,“皇儿,你喜欢唱戏?”
七皇子想了一回,说道,“儿臣倒也不是喜欢唱戏,就是喜欢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性子,对儿臣的脾气!”
皇帝来了兴趣,“哦?那孙悟空是什么性子啊?”
七皇子答道,“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王老子都不能管他!想干嘛干嘛去!”
“那你想干嘛啊?”
七皇子歪头想了阵,答道,“还没想好。不过,儿臣先跟着师傅们,习文练武,等长了本事,就出去瞧瞧,四处走走看看。这皇宫太小了,不够我玩的。”
皇帝乐了,“诺大的皇宫,还嫌小,朕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
跟随七皇子的太监赶紧跪下请罪,“陛下赎罪,七皇子年幼无知,您别怪罪。”
“滚下去!哪里轮得到你替皇子说话!”
皇帝冷脸训斥完太监,又转头对着七皇子笑着说话,“我儿,你若嫌皇宫小,以后长大了就出去走走。替父皇看看这天下。”
自那以后,皇帝就常常叫七皇子来,考校下课业和拳脚弓马,甚至还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七皇子为人率直,天真烂漫。他生母赵婕妤,是个将门女子,把孩子纵得有些野。不过,皇帝倒是稀罕这样的孩子,比那些被生母教着讨好父皇的皇子更让他觉得贴心。
可是,这样一来,宫里宫外就有人议论。有人就觉得,莫非皇帝属意七皇子?想想陛下,正值壮年,等他传位时,七皇子年龄正好。有些人就开始有些想头。
皇帝一直没有定下储君,几个年长的皇子开始暗中较劲。无论皇后还是其他有子的妃嫔,见了皇帝,话里话外都夸自己儿子,什么意思,皇帝心知肚明。他有些烦恼。
但是,赵婕妤母子就没有争位之心,赵婕妤每每见到皇帝,绝口不提儿子。而七皇子也从不刻意讨好皇帝。皇帝觉得,在这宫中,这母子俩,像个异类。
但是,难得在他母子面前,能自在些、舒心些,皇帝就多亲近了些。
然而,这样的亲近,给母子带来的是灾难。
有一天,七皇子在宫中的演武场练习骑射,却突然坠马,摔得晕倒。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太医甚至怕有性命之忧,赵婕妤哭得昏死过去。
皇帝让人去查,马儿已经被宰杀了,养马的宫人也失踪了。查出的结果是,马儿之前被喂了些会让马发狂的药草。
这样的结果,谁都明白,这是一场阴谋,宫中人人自危,怕是又有一场血雨腥风要来。
好在,七皇子命大,他醒了,太医看过,说无大碍了。宫里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心说,谁那么大胆,敢害皇帝宠爱的皇子!害得所有人担惊受怕!
没几天,七皇子就活蹦乱跳了。皇帝特意招了戏班子进宫,给他演全本的《猴王》,还陪着他看完。喜得那孩子抓耳挠腮,不住地说,“多谢父皇!”
可是,赵婕妤当晚却跪在皇帝面前,“求陛下放过我孩儿吧!臣妾只想让他好好活着,陛下忘了我们母子,说不定,我们还能好好活着。臣妾只想等到孩子大了,成亲开府,跟他出宫去,过几天真正自在的日子。”
皇帝良久无语,这才消停了没多长时间,怎么这宫中又开始了权利之争。前一年的血雨腥风还历历在目,……这无辜的孩子就已经差点离开人世。
怎么感觉在自己手上,这宫中的夺嫡之争,更加凶残了?
诺大的皇宫,竟然容不下一个真性情的孩子!
皇帝加派了人手,保护七皇子,一应饮食用度也更加小心。可是,赵婕妤却一天比一天消沉。七皇子被母亲拘在宫里,也是不高兴。
这天,终于下定决心的皇帝,问七皇子,“如果,父皇叫你到宫外去住,你与母亲想去哪儿去哪儿,皇儿高兴吗?”
七皇子立刻高兴地跳起来,惊喜地问,“当真?”
“父皇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真的。”皇帝心里不太好过,要失去这个孩子了。不过换个想法,也许是保住了这个孩子。
当赵婕妤听皇帝说,要把七皇子过继给已故多年的安乐王做儿子,承袭安乐王之位,她当时就傻了。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
皇帝看这平日爽利的女子,竟然张口结舌,不会说话了,也是好笑,“朕看这孩子是个跳脱的性子,皇宫太小,困不住他。而且,朕也看出来,你母子没有野心。朕只是喜欢你们母子这里随性的活法,却没有想到,给你们带来了祸患。孩子还小,交给太监管着,我怕管不好。如果你愿意,也跟着出去照看……”
“愿意,愿意!”赵婕妤立刻点头,让皇帝有些无语,他不禁问,“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离开朕吗?”
“那倒不是。”赵婕妤有些不好意思,“臣妾只是让那些阴谋诡计弄怕了,而且,七皇子也不是成大事的料,早早出去,远离是非,也好。”
“朕其实有些舍不得,只是,为了你们的平安,舍不得,也要舍。只是,你俩个,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真让人生气。”
皇帝温和地抱怨着。赵婕妤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到宫中小命都难保,她还是低头,没有回应。这可不是藕断丝连的时候。
次日,皇帝在朝堂上下旨,过继七皇子给安乐王,赐住原安乐王府,由其生母出宫照管。群臣又是一番惊叹。
安乐王府一直还在,从未收回。老皇帝在的时候,一直让人维护着王府,偶尔还过去走走、坐坐,他的大皇子当年种下的树木还在,松柏长青,斯人已去,老皇帝每每来了,就伤怀一番。
新皇登基后,也没有收回王府,一直维持着,随时能住人。如今,正好给自己的小儿子用。确切地说,已经是小侄子了。
皇帝牵着儿子的小手,在安乐王府里逛逛,告诉他,“这个地方,就是你大伯当年和父皇曾经下棋的地方。”
“这些松柏,是你大皇伯带着人,亲自种下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种松柏么?一是为了松柏长青,二是因为,松柏树苗便宜。”说到这里,皇帝笑起来。
“那‘美猴王’的戏,也果真是大伯弄出来的么?大伯真的上过戏台,演过猴儿么?”小孩儿眼里亮晶晶,很是好奇。
皇帝蹲下告诉他,“朕告诉你,你可不能泄露啊,这是皇家机密。”
小孩儿赶紧点头,“嗯,儿臣不说!”
皇帝跟儿子咬耳朵,说悄悄话,“那些传言啊,都是真的!”
小孩儿激动得直跳,“我就知道!大伯就有这么厉害的!”
这时,跟着的赵婕妤提醒,“陛下,是不是,该改口了。是不是,该叫老安乐王为,父王?这‘儿臣’,也该改为臣了?”
看着谨小慎微的赵婕妤,皇帝无奈,“你呀,那么着急做什么?朕跟皇儿相处,这是最后一次。”
皇帝这天,带着两人转遍了整个王府,说了好些陈年往事。
临走时,小安乐王问他,“父皇,儿臣做了安乐王,真的能自由自在吗?想干什么干什么?”
“呃,只要不违了大面上的规矩礼法,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皇子了。你自由了。”
皇帝笑着对孩子说完这些话,自己的心里也轻松了很多。还好,孩子们里起码有一个,能过着舒心自在的日子。
送走了最喜欢的孩子和最真性情的女人,回到宫里的皇帝,开始跟太后商议,如何处置皇后。
太后还试图说情,“皇后毕竟陪伴你多年,这些年也立下不少功劳,她这次是一时想不开。她知错了,求陛下开恩,给她个改错的机会。”
皇帝却是郎心似铁,对二十年夫妻之情,狠心抛下,“母后,您忘了,当年朕的父皇也是宠爱其他皇子,让我们母子心中惶恐,最后下狠心,逼宫夺位!”
太后大惊,“你觉得,她也敢?”
“为什么不敢?”皇帝冷冷地说,“母后,一个女人能对无辜稚子下手,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敢害皇嗣,那是不怕诛九族的!咱们只处置她一个,不罪及家人,不公开罪行,不连累她的孩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咱们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可是……”太后还是不忍心,“那,皇后可是生下了嫡子啊!万一那孩子将来怨恨你……”
皇帝打断她,“皇子该明辨是非!母亲犯下大罪,他岂能偏袒!若是这样的人,也不配承袭江山大统!母后,儿子想明白了,江山要由最合适的人来治理,是嫡、是庶,其实不那么重要。朕立储君,必要立贤!现在皇子们还没经过多少事情,还看不出才能高低。朕要再看看。不过,朕要挑选储君,也得有的挑。若让皇后再这样下去,朕信任哪个,她就害哪个,最后只剩下她生的,她就可以逼宫了。就像您当年那样。您希望,皇后走您的老路吗?”
太后想想自己当年对丈夫是什么心,就怕了,她可不希望儿媳有朝一日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罢了。由你去吧。只是,做得干净些。”
当晚,皇后突发旧疾,去了。
从此之后,皇帝再没立后。不管后宫女人如何讨好,皇帝都没有动摇。后世人说,皇帝对皇后伉俪情深,十分难得。
至于真相如何,只有皇帝自己心里知道。
皇帝励精图治二十年,在六十岁时候,传位给五皇子。
这期间,虽然皇帝竭力压制,但是夺嫡之争依然不免,有的皇子病死,有的被害,有的默默无闻,早早跑去封地,最后京中只剩下五皇子。
五皇子当上新皇,虽然正值壮年,但是,刚登基,总有些棘手的事情,希望能跟老爹——太上皇讨教,可是他却发现,太上皇被人拐跑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多年操劳国事,也想出去游玩一番了。
而拐跑他的,正是那京中无法无天的安乐王,他名义上的堂弟,实际上的亲弟弟。
其实说无法无天,有些夸张,那安乐王虽然行为跳脱,每每有惊世骇俗之举,但是,其实并没有违反律法,也不至于做什么背德之事。
但是,在循规蹈矩的五皇子看来,安乐王经常跟个疯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自打十二岁起,就成天带着生母四处乱窜,全天下的跑,连西域、南疆,都去过。
新皇骂一句,“这泼猴子!就知道自己逍遥快活,从来不知道为君分忧!”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嫉妒那个来去像风一样的弟弟。
不过,他后来发现,也不是没有好处。在太上皇和安乐王游历天下那几年,吏治格外清明。地方官吏知道,有个太上皇神出鬼没,不定走到了什么地方,就战战兢兢,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也很在意百姓的口碑。
多年后,还有人把这父子俩游历天下,打抱不平的故事争相传颂。当然,这只能是野史记载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