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十涟目色凌然:“印斟,你难道还不清楚!你的傀儡会有今天这样的举动,那么明天、后天,往后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你!”
谢恒颜双眼通红,待要开口反驳的同时,印斟却反手一摁,将人整个儿捂进怀里,慢慢揉搓成一团。
“容十涟,你也最好清楚一点。你的丈夫,今天会拿菜刀对着我……等到明天,后天,甚至不用到往后,他也会一样拿菜刀过来砍你。”印斟毫不客气地说,“如此看来,乌纳也是同等程度的危险。”
容十涟登时怒了,耐不住低声吼道:“你在说什么,傀儡是妖,这两者如何能比……”
印斟只道:“乌纳是由业生印续命,他难道不算是妖?”
容十涟:“你……”
“算了,涟妹。”
背后忽有人声响动。
乌纳喉咙嘶哑,顾自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自沾满灰尘草屑的地面上坐起:“这件事……原就是我做得不对……咳咳!”
彼时于他唇齿之间,尽是方才咳出来的雪水,显然谢恒颜那番折腾下来,里外全都伤得不轻。
“纳哥!”容十涟见丈夫起身,不由得放下短刀,匆匆奔向他的身边,“纳哥你先别起来,这伤实在太重,乱动会牵扯到其他地方。”
乌纳果然听话,依了她的命令,再未动上分毫。
容十涟于是蹲下来,解开他的衣襟,主动替他查看伤势。但只见于那胸前肋骨周围,大片大片黑紫淤青,多处乃是撞击硬物形成的内伤。
傀儡素来擅长读心,然后借以这种寻常人无法抵抗的强制方式,迫使他们做出与内心意愿完全相反的举动。
这妖术简直可怕到无人能解。容十涟甚至不敢去猜想,多年前在方焉手下,掌控成群成批的木制傀儡……如果它们全都活到现在的话,会是怎般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局面。
“小妖怪他……没有说错。是我太过自私,也太过懦弱,直到现在……还没能够面对现实。”乌纳以为她是在意自己的伤势,心中难得生出微妙的窃喜,然而很快,这种窃喜又被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没能达到村民的期望,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村长。”平白无故闹这么久,乌纳折腾得浑身是伤,眼下却像突然开窍一般,没来由地清明起来,开始他无比漫长的自我反省,“而自我初时拿到业生印起,从未有一刻接纳它的存在。我确是个不懂得珍惜的蠢货,明明其他人都求而不得的续命机会,我没将它放在眼里,却又时刻惦记它的用处……总想着不久后的将来,它也许能够帮到乌念。”
“这不可能的。”印斟淡漠开口,忽而与反驳道,“业生印若只依照代代传承,终有一日激起民愤,会有强烈渴望活下来的人,想方设法对它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
“我知道。”
乌纳黯下眼眸,声线低哑到接近模糊:“所以说,我做不到像老村长那样毫无私心。我活在这世上,就只有涟妹和念儿这两个亲人,如果连她们都要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续命至今的意义是什么。”
印斟无声侧目而视,凝向床头仍在放声啼哭的乌念。分明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整间封闭的帐内,为他施展了一场堪比走马灯般的残梦碎影——而此时此刻,她却若无其事地依偎在襁褓当中,做这世间最普通也最无辜的弱小婴孩。
印斟不觉得方才是梦,但看周围其余人的反应,他们显然也被蒙在鼓中,对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异象一无所知……包括谢恒颜也是。
“小妖怪。”
——这一次,乌纳开了口,喊的居然是谢恒颜。
而眼下的傀儡缩着脑袋,被迫摁在印斟温暖的环怀抱里,完全没法给出任何形式的回应。
“我大概能明白,你为什么……咳……会对我的做法,感到愤怒。”乌纳缓声说着,又费力咳出一口血来,“你生着病,又发高烧,一连昏迷半月有余,或许也有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
谢恒颜别开了头,刻意躲回印斟身后,只留他一抹仓促转身的背影。
“我本无意伤害印兄弟,你不必担心,我也不会带走其他所有无辜的生命,自然也包括你。”乌纳说,“你……是无辜的,我知道。”
容十涟急忙出声:“纳哥!”
“他是为了保护印兄弟。”乌纳偏头,声线已是无限的沉郁压抑,“涟妹,我记得以往在岛上,你同这妖怪最是要好。你们不要因为我……因为我的一时糊涂,而破坏了彼此的关系。”
说完这些,所有的话。乌纳忽然屈膝,在三人面前,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
“!!!”容十涟浑身陡滞,在那时甚至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而印谢二人亦是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相互倚靠着,险些一度怀疑自己瞎了双眼。
“请你们,收回业生印。”
在乌纳脸上,悲伤或是愤慨,喜悦或是迷茫,所有曾经出现过的表情,都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齐齐消失不见。
他躬身跪立于三个人脚边,却并不卑微,而是无法形容的沧桑寂寥。
“你……你在说什么啊!”容十涟发了疯似的尖叫道,“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乌纳面无表情,似早已在暗中下定决心:“收回业生印罢,我不配拥有它。”
容十涟深吸一口气,凉声唤道:“乌纳!!”
“乌纳,你……”印斟艰难道,“你别这样。”
乌纳却转过身,托着菜刀递上来,继续发出请求:“就当是给我一个解脱,来吧。”
“你什么意思!”容十涟气到眉目扭曲,“你这是在变相告诉我,你活不下去了吗?”
“是,我活不下去。”
乌纳深深凝视容十涟的双眼,也就只有在面对爱人的时候,他才会无所顾忌地缓下目光,展现出一个粗鲁莽夫……唯一柔情似水的地方,“涟妹,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然而这一回,轮到容十涟沉默下来了。
——乌纳这是在逼她。
在用他自己最愚蠢的方式,逼她就范,从而顺理成章,接纳他们生下来的怪物。
容十涟摇了摇头,原是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偏在这时,在旁默然已久的谢恒颜,终于发出他微弱的声音。
“……业生印转移的次数过多,也同样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损耗。”他没有看乌纳的眼睛,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届时妖印若有破损,宿主本身就必须去吸食活人体内的精气,来对它进行一定的修补。”
正如当年惨死在空盏楼前的柳周儿,她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物,唯有在生存面前,一切利益与感情都显得那样渺小。
“而这种行为不受自主掌控,因为业生印本能的妖性会被强行激发出来,就算你有意想要克制,最终也只会更加疯狂,更加失控而已。”谢恒颜道,“若你当真愿意在岛上养出一个‘怪物’,那便尽管去试吧。也许不出五年,老村长心心念念的永村,到最后也‘永’不起来了,及至彻底沦落成一座荒岛。”
“我……”乌纳赫然抬眼,那感觉就像一口吞进了成吨的石头,说不出的憋屈以及无奈,“我……除了活下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谢恒颜木然道:“……看你自己。”
言罢,拉过受伤的印斟,头也不回地说道:“印斟,我们走。”
“慢……慢着!”乌纳尚且跪立在地,慌忙挽留道,“把话说清楚!”
可惜谢恒颜没有听进去。
他牵着印斟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一并掀开布帘,而此时帐外,乌骞还在草垛旁蹲着,见到谢恒颜与印斟出来,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地朝后缩了缩。
也许方才那些对话,他都听进了大半。
谢恒颜没怎么在意,只淡淡看了眼乌骞,随后一刻未停,径直朝枯林迈开了脚步。
直到这时,乌骞才鼓起勇气,远望他离开的背影,颤巍巍地扬声喊道:“颜……颜……”
谢恒颜足下微顿,总算停下来,再次回头看向他。
“颜颜……”乌骞挂着满脸眼泪,倏忽间与他追问道,“颜颜要杀了我爹爹吗?”
“……”谢恒颜抿了抿唇,仿佛不知该回什么。
“我知道,颜颜是只好妖,好妖是不会伤害人类的……”乌骞大声喊道,“颜颜,求你不要杀我爹,我爹是个大好人……不要杀他,拜托你了,好不好!”
“我不杀你爹。”
谢恒颜淡淡应声:“……但只要有人触及我的底线,我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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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傀儡有史以来发最大一次飚,不只是因为印斟,还有他对藐视生命的人,真的会感到特别愤怒。
这几章都太沉重了,明天开始发糖吧,发完糖差不多该出岛啦,成道逢小天使在跟你们招手手~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