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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傅山番外 第一章 弱柳扶风,不胜招摇(2 / 2)

他利落地收拾好了房间,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门,琢磨要不要在门上挂个诸如“大梦正酣”之类的门幡。

蔡冼照旧给他安排课业,江傅山在诗赋上极有天分,不时就要写信回京与京中就有炫耀一番,旧友常回信嘲笑他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面尽心尽力地搜罗了新扬名的诗赋给他送来。

江傅山先从蔡冼学《道德经》,一年后讲经能使村妇知,又与他学《庄子》,刚刚讲了一个开头,京中旧友来信说蔡家向皇帝进散,皇帝当场大怒,连声说“贼子欲害我”。进散的人被他拎着刀砍断了右臂,这个人是蔡冼的堂叔,与他素来亲厚,好友在信中引起人嘱托,叫他千万别在这风口浪尖回去,家中又送书过来,大约是被吓破了胆,言辞恳切地请他先戒了散,不给皇帝加罪的理由。

蔡冼将自己在房间中关了三日夜,出来与诸弟子道:“汝等可自归家。”

弟子无一人肯走,蔡冼扶着门框叹了句“世代公卿”,低头与江傅山道:“除我至交无一人知晓你为我弟子,现在走还来得及。”

江傅山眉眼已经慢慢张开,身量也颇高,放到京中也能夸上一句翩翩少年郎,蔡冼把他当儿子养,嘴上说让他走,还一脸不舍。

江傅山说:“我走了之后谁陪老师一起近山野?”

蔡冼愣了片刻,大笑道:“傻小子。”

先皇尚文重士,狂生在他治下自然也无妨,可如今龙椅上这位少时就端正持重,常与左右鄙薄狂生,蔡冼不愿侍候新帝,才离京往山野游学,在山坳中一住就是五年。

如今新帝刚登基不过五年,大权未定,就敢提刀向世家之人,京中世家竟然还战战兢兢,可见新帝也是胸有沟壑之人,自然要先避开他的锋芒。蔡冼没法和江傅山解释,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杨良安道:“我需闭关数月,你且去教他礼。”

杨良安恭敬应下,蔡冼叫了两个自家子侄进去侍候,向门外弟子们点了下头,回手带上了门。

杨良安在门外守了两天,第三天清晨蔡冼的二子蔡涟出门来撵他,代蔡冼说:“天下才气胜我者手不能数,何故我为天下师?狷狂骄之?玄谈胜之?吾历两朝君王,常居于危,而危不能毁,其皆因处事不乱,尽职尽守,今乱局在京距吾且遥,汝惶急无所为,安能成大事?且去之。”

杨良安垂手听训,正巧江傅山端了羊骨汤过来,插不上话,只好和他一起听着,蔡涟复述完蔡冼的话,杨良安急切道:“老师现在如何?”

蔡涟小声告诉他:“父亲全身冷热交替,汗不能发,以头撞墙不止,今早方好些能讲出话,第一句便是问子定兄,如今刚刚睡下。”

他一低头看见江傅山和他手里的瓦罐,随口问他说:“小傅山又做了什么?”

江傅山悄悄地同他讲:“把这个放在火上温着,等老师醒来掀了盖子,能香掉舌头。”

蔡涟用帕子垫着接过提手,正要关上门,江傅山地从门缝间插了一只脚进去挡住他,一脸郑重地嘱咐他道:“一定要令老师吃些,有了力气才好。”

县城中只有绵羊,绵羊肉性热,不适合服散之人,蔡涟想了想,没破坏他的好意,夸了他两句,杨良安身边的书童一伸手揪住江傅山衣领把他拽到身边,让蔡涟关了门,皱着眉毛上下打量江傅山。

少年郎刚从城里跑过来,刚刚站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也还没消尽,脸上挂着红晕,显得艳如桃花。

杨良安不由得在心底轻“啧”了一声,口中道:“老师令我教你礼,你先来与我演一遍。”

江傅山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出了濯缨院,杨良安的住处在濯缨院三十丈外,诸弟子正聚在堂下,其中一个见了江傅山露出惊恐之色,尖声道:“子定兄怎么把这泥腿子带过来了!”

杨良安冷冷道:“闭嘴,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我。”

他回头扫了眼江傅山,抬手一指院中的一丛翠竹旁,让他跪坐下去:“你生于山野,从吾师五年余,知教化而不识礼,荒僻之乡无人与你计较,若至京中,如三子言者当不胜数。我从师习道,先矫坐姿,你且坐好。”

竹丛旁有两三个滕蒲团,江傅山低着头找了一个,抚袍跪坐下去,双手撑住膝盖努力地挺直了脊背,杨良安上前替他调整了姿势,直起身沉声道:“抬起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吗?”

江傅山咬着后槽牙,几乎把脸颊绷出了棱角,杨良安道:“下颌收一些,平视前方……你往左看什么?”

江傅山把视线从那个用口型说“泥腿子”的同门身上挪回来,定定地盯着杨良安的衣带。

那个同门与杨良安同为一等世家子,名尉诺,他夸张地嗤笑道:“我说子定兄,你还真打算尽心教他礼?也就老师不在乎门第,才把这没脸没皮的痞子当宝。别浪费时间啦,家里来信,我等正要与子定兄参详。”

杨良安充耳不闻地捏着江傅山的下颌给他换了一个角度,退后两步审视了一番,看着他闪着寒光的眼睛,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君需自重,而后人重之。”

江傅山不言不语,杨良安也不指望他能立时明白,回身招呼同门进到厅堂里,在廊下一动不动侍立的婢女这才忙碌起来,去备水煎茶端上果点,往来都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裙裾翻过清淡的香风。

京中来的书信只有寥寥几页,各家均有叔伯兄弟因五石散被贬值或褫官,尉家倒是有一个胆小的,把自己活活吓死了,但是于房中这些人都算远枝,无一熟识,杨良安与他们一起感慨了几句,又示意美婢往下念。

“新皇有意取纳杨家女,适龄者有五,尚不知谁人愿入宫。”

杨良安道:“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看来,这位陛下还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在座几人相视而笑,纷纷恭贺了杨良安一番,饮酒过午方才散去,杨良安半倒在案前拎着一支竹筷敲着酒杯长啸,江傅山面无表情地坐在竹丛旁听着,在心里麻木不仁地想:高门?高门。

杨良安小憩起来才想起他,扔给他一本批注过的《礼记》,叫他回去歇着,用坐姿将《礼记》抄上一遍,抄完了再过来。

江傅山把书从杨良安手中接过来收进袖袋,轻声应下,杨良安向他一颔首,算是完成了今天的课业,转身去西阁更衣。

江傅山腰以下已经没了知觉,他双手垂在身侧屈伸了几下,俯身撑住地面试着抬起膝盖,所幸虽然腿已经毫无知觉,却还听他使唤,叫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

脚腕几乎不能受力,一步迈下去左右倾倒,江傅山外脚踝砸到地面上,伸手在半空胡乱抓了一把,一头栽倒下去。膝盖骨磕得青石板一声闷响,率先把剧痛传进了江傅山已经麻木的感官中,接着是针刺或者火灼一般的痛症,令人难以言喻地共同奔上心头,呼痛声几乎脱口而出。

江傅山锁死了牙关。

他抬起头试图寻求帮助,对上了一个婢女揶揄的视线,好似她们正打算那她取乐。

江傅山看着她们掩唇而笑,迟钝地意识到到没人会来帮他,莫大的愤怒与委屈立时汹涌地淹没了他,他垂下眼睛盯着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看了片刻,慢慢松开了咬紧的牙关。

少年郎翻身而起,半跪着捶了捶小腿,像在刀锋中穿行一般缓步摇出了杨良安的院子,扶着院墙挪回了自己的住处。

捱过刚起身那一阵如今腿倒是不疼了,然而还是麻,他脱了外袍把自己摔进床铺里,恨恨地咬着食指指节,心想:我讨厌高门绮户。

杨良安给他的那本《礼记》从袖子里掉了出来,江傅山滚到床边把它拿过来,举起书翻了翻,又小声嘀咕道:“沽名钓誉。”

他的邻居已经从车夫换成了厨娘,厨娘是本地人,家里男人挖井的时候掉下去摔死了,她一个人要带三个孩子,与蔡府签了活契。

杨良安这些人饮食奢侈,吃一只鸡只取一块鸡胸脯肉,剩下的都弃之不用,厨娘偶尔会拿回来一些余料,今天又在院里炖了鸡,过了小半天,香味和招呼江傅山的声音一起传过来,他一骨碌跳下床,把《礼记》往桌上一扔,抛下满肚子不快出去吃肉。

江傅山用了三天抄完书,第四天他去找杨良安还书,杨良安叫他背了两篇,又扔给他另一本书,照旧是叫他回去抄一遍。

江傅山抄了大半个月的书,每天早上例行去濯缨院看一眼蔡冼有没有出来,再受一回尉诺嘲讽,咬牙切齿地回去演他们所谓的“礼”。

等他快抄完杨良安的藏书时虽然坐久了腿麻,走路却不会再跌倒了,只是摇摇晃晃,看着像弱柳不胜强风,江傅山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苦中作乐,给它取了个名叫柳步。

他带着书去找杨良安,杨良安扔给他一个孤本,叫他在屋里抄完再回去,转而去忙自己的。江傅山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花了一个下午才抄完,杨良安分别给家中父兄、师长和同门去了信,忙完后无所事事地在一边托着下颌看江傅山,自谓赏美。

江傅山合上封底,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双手将书交还给杨良安,杨良安单手支颐看着他走过来,戏谑地和他笑了下:“江郎此步如细腰扶柳,美不胜收。”

江傅山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这是夸他还是损他,然而不待他说出什么,杨良安已经挥手让他走了。

江傅山带着新抄的书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还没有走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就听到门内传来的哭喊声,厨娘的大儿子不过八九岁,童声异常尖锐。

江傅山连忙小跑进门,厨娘的家什被翻检得散了一地,人被按倒在地,两个粗衣仆役手持竹板击打她的后背,血流了一地,人已经奄奄一息。

他大步迈上前厉声喝止,仆役却不理睬他,将他从厨娘身边拉开,江傅山不由挣扎起来,一面喝骂仆役。尉诺从房里走出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窃者为贼,尔整日与此等下流人为伍,恐怕也要染了什么不好习性。”

他冷笑了一声,像是不屑与他说话似的转身走了。那几个仆役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各个昂首挺胸,硬是摆出一番大家子弟出巡的气度,厨娘儿子的哭喊声这才后知后觉地传入江傅山耳朵里。

男孩说:“阿娘没有偷,没有偷……”

厨娘在他的哭声里悄无声息地死了。

江傅山一手操持了她的葬礼,他和杨良安告了假,又从他人口中探听出厨娘的死因,为此满院的人见到他都要笑话一番:

“主家的东西哪怕是丢弃了,也不是我们这些伺候人的能碰的。”

“不懂规矩,死了活该,照我说,没去送官给她那几个贼崽子打个烙,还让他们安生当个良民已经便宜她了。”

提到他的时候倒是放小了声音窃窃私语:“他与厨娘共住那么长时间,也不去告发她,必是有了什么首尾。”

又或者是:“也是一个不懂规矩的,早晚得被逐出去。”

江傅山开始还与他们辩驳,后来满蔡府的人都这样说,尉诺甚至不愿同他同经过一处,必定要命人在江傅山走过的地方重新扫撒,直到半月后蔡冼戒完了散从房中出来,满府的排斥才慢慢收敛。

江傅山问蔡冼说:“世家的规矩,都是要吃人的吗?”

蔡冼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病恹恹地回答他道:“奴同牲畜,算不得人,你附耳来。”

蔡冼低声说:“狗蛋啊,你父以杀羊宰猪为生,屠户为贱役,你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谀附世家子,再无他途。我家素来以清雅著称,然而被堂叔这样一进献五石散,来日排定姓氏,定要下一阶了,我诸弟子中,唯有杨良安能成业,你去跟随他……去跟随他。”

江傅山在他床边无声地跪了一整日,傍晚时才开口回应他:“弟子明白了,”他从蔡冼语意里听出了诀别的意味,含泪向他一叩首,“老师请多保重。”

两年后蔡冼被皇帝逼迫出使刘宋,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刘宋。江傅山娶了杨良安的庶妹,在一干世家子中混得如鱼得水,被推荐出仕时,他的诗赋不为人知,倒是从杨良安口中传出去的“美姿容”与“细腰扶柳”人尽皆知,等他官至天部属官,干脆以“扶柳先生”为号。每逢集会都有人追捧他那“柳步”,无人知道他袍摆底下藏着一双硬生生跪出来的罗圈腿。

彼时江傅山壮志凌云,怀揣了一肚子志向抱负,打定主意要改一改这吃人的世道,把世家拉倒脚下踩着,步六孤已从战无不胜时候被磨去了一身肝胆与意气,缩在素和诤脚底浑浑噩噩地度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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