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六孤问他怎么了,他把脸埋在步六孤狐狸衣领的毛里,闷闷地不肯说话。
步六孤问了几次,得不到回答也就算了,他整日待在素和诤的帐篷里不出门,素和诤的长子已经大了,自己搬出去住,除了贺若没什么人过来,什么流言蜚语都传不到他耳朵里,素和诤乐得见他如此,也从不说要带他出去转转。
直到贺若懵懵懂懂地问步六孤说:“什么叫做待嫁闺中?”
当时步六孤正在帐篷门口给白狼撕一条羊腿,白狼上午和素和诤出去打猎,咬死的兔子都进了素和诤的肚子,回来时饿得两眼冒光,呜呜叫着冲步六孤摇尾巴,都能看到残影了。
他一手抓着带血的肉一手握着一把割肉刀,急着给白狼喂食,没有多想就回答说:“是指姑娘嫁人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出嫁准备,绣嫁衣之类的,我们不讲究这些,族里有人要嫁给汉人吗?”
贺若仍旧仰着他茫然的小脸看着步六孤:“莫贺不让我总来找你玩,说你待嫁闺中,步六孤怎么不绣嫁衣?我还没有见过嫁衣长什么样子呢。”
素和诤拎着烤好的兔子进来,闻言给了贺若一个油乎乎的脑瓜崩,把这个小兔崽子撵了出去。
贺若也没吃午饭,看着他手上的兔子肚子咕咕叫,素和诤把兔子给步六孤,单手把他抱起来去找烤兔子的蔼苦盖,贺若他阿干正围着蔼苦盖打转,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个还一股奶味的小崽子,两个人一起扒着石垒的台子探头探脑。
贺若看冒着油光和香气的兔子,他阿干看烤兔子的人,谁也不打扰谁。
蔼苦盖喜欢奶味的贺若,但是不喜欢他阿干,就偷偷拿奶酪贿赂他,等他阿干费尽艰辛把蔼苦盖追到手的时候步六孤已经二十八,嫁出去一年了。
素和诤不再不让他出门,然而步六孤被他关得久了,也不喜欢出门。
其实也没什么好出去的,总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倒是想按老规矩同这些人打上一架,然而这些人又把他当素和诤的婆娘,不肯同他动手。
步六孤听了几次闲言碎语,也就完全失去了出门的兴致,仍然躲在素和诤的帐篷里,只是偶尔让素和诤帮他打几只兔子或者狐狸重新做下衣领。
素和诤可以为了别人瞧不起步六孤打架,然而他毕竟是庶长,要权衡关系,不能把人都得罪了,打一次两次架还可以,多了也怕失人心。
他阻止不了闲言碎语,就只能掏空心思地讨好步六孤,给他打老虎,打着赤膊扒了虎皮送给他做垫子,打草谷的时候把抢来的盔甲中最精巧好看的送给他,又或者无事的时候偷偷叫他出去赛马。
步六孤爱马,确切地说他爱一切自由矫健的生灵,然而他的驭马之术却比不上素和诤,素和诤同他赛马总是赢,就算让他一个起跑,最后还是能胜他半个马身。
素和诤白手起家,把部族从无到有地发展起来,到如今在北部有跻身之地,自然有他的长处和引人折服之处,步六孤曾经只想着怎么从他手底下逃出来,不关心这些,许久后能以平常心待他时才觉出好来。
他勇武豪爽,对我也真心,步六孤想,我认命了。
这么一想便仿佛前半生努力与挣扎想要做到的事已经完成了,素和诤替他报了仇,背后暗算他的阿干也被驱逐出了部族,在一个暴戾的庶长手下做事,整日战战兢兢地看人脸色,而他可以纵情享乐而不必顾忌生计,也可以肆意妄为而不必担心无人为他兜底。
他有人间至乐,便觉得岁月倥侗,一眨眼贺若都已经学会找男人了。
步六孤把他自小一手养大,嫌弃他们姓素和的挑人的眼光,也替他莫贺操心,奈何贺若从小就与众不同,找男人也要找敢压他的,把一家老小为难得不行,拖了三四年还没有音讯。
素和诤这是要嫁儿子,不能像他自己和长子那样喜欢了就行,还得看他能不能养得起贺若,他把北部大人治下看了一遍,还没找到两个人都相中的,又开始托人往京城那边打听。
步六孤陪他瞎着急,倒是贺若那小崽子坐得住,每天找个地方窝着,不紧不慢地做他的弓。
这就是过日子了。
可惜好景不长,步六孤这般快活日子在第十二年秋天戛然而止。
素和诤的死讯传来时他还在帐篷里编着马鞭,贺若跟在来报信的人后面,把未完成马鞭从他手里抽出来,步六孤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空空如也的双手,就失声痛哭起来了。
贺若外面有很多事要他出面才能进行,他不放心步六孤,跟着进来看了一眼,看他还哭得出来,就丢下一句“节哀”,又匆匆离去了。
素和诤带着族人去汉人的地盘劫掠,说回来的时候去给步六孤套匹今年新搬来的骏马,劫掠途中被人设了埋伏,两个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的游侠冒死割下了他们的头颅,素和诤的副手受了伤,勉强把族人和尸身带了回来,刚一进门就晕死过去。
步六孤奔出去趴在素和诤的尸体上,他听到有人和贺若说着过程,却没办法细听因由。
他难以抑制地大哭着,哭素和诤,也哭他自己。
做奴隶时的身不由己与从未说出口的恨爱一起涌上心头,钝刀子似的割他的心头软肉,让他难过得活不下去。
“步六孤,”贺若叫他说,“莫贺之前说,等他归了腾格里,让我告诉你,现在你可以去他桌下的箱子里把契书拿出来烧掉了。”
步六孤知道素和诤桌下的箱子里放着他的卖身契,可烧了又能怎么办呢,他除了素和诤的帐篷,已经无处可去很多年了。
这番挣扎无人知晓,最后也只是和蔼苦盖一起按照惯例吃了助兴的药,失魂落魄地搬进了贺若的帐篷。
贺若还没回来,药也还没生效,他躺在床上问蔼苦盖:“你有两个乞伏,为什么不回去和他们一起住,来这做什么?”
蔼苦盖毫无波澜道:“怕我寻死。”
与此同时,江傅山一怒之下揍了上司挂冠扬长而去,又意犹未尽地写赋将他痛骂了一顿,因此扬名京城,传到了拓拔文耳朵里。
机不可失,他便请杨良安帮忙,将自己潜心研究过策论投给了拓跋文,端坐在家中等他来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