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街道熙熙攘攘, 唯有街角一间小店显出几分冷清, 走近了才能看到半掩在门后的客栈招牌。
小店内里也空空荡荡,一楼摆了三张桌子, 凳子歪歪斜斜,都不见人影,掌柜的坐在台后, 看面貌是个隽秀的青年男人, 正撑着下巴撑在台面上打盹。
门口的古旧木门被人从外推开, 发出吱呀的声响,随后是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看起来是来了一个客人。
掌柜的微微抬起头, 睁开一只眼,散漫地朝门口投去视线, 但看了一眼他便愣住。
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人衣衫褴褛, 一块破布挡住了大半的脸,后面一直垂落到后颈,仅露出一小半的下巴,也遍布着狰狞的伤口。
后面的人一身黑, 走路全无声息,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身子, 只依稀能看出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前面的人脚步沉重,一瘸一拐地走到柜台边, 一把扯开遮脸的的破布, 露出下面那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唯有那一双莹润的琥珀色眼眸还依稀能辨出旧时的影子。
来人顿了顿,看清柜台后的人眼中的错愕,哑声叫道:“萧老板。”
萧老板撑着下巴的手都没扶稳,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是真的惊讶,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惊喜:“安姑娘?”
“是。”安曦的脚还有些受不住力,靠在柜台上支撑着身体,“好久不见了。”
“你……你没死?”萧老板呆愣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
“承你吉言,贱命一条,苟且偷生罢了。”安曦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如今我已被魔门除名,想来想去暂时也只能来萧老板这里来歇歇脚了,不知能否麻烦你几日。”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气话。”萧老板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后才打量起安曦这一身惨状,“你如今,可有大碍?我去叫沈先生来替你看看吧。”
沈先生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医。
“沈先生如今还在么。”安曦轻叹一声,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了,都是魔门中的手段所累,暂时也不需要费心了,等等再说吧。”
安曦一身疲态,但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萧老板心下稍安,便也不再多言。
“不过倒是有另外一件事要麻烦你。”安曦侧过身,将身后的黑衣少年拉到近前,对萧老板道,“这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只是如今什么都不记得,我想着萧老板路子广,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帮帮他。”
萧老板这才分出心神去看安曦身后那名安静的少年,越过遮挡的安曦,少年人的全貌暴露在他的眼前。
少年人脚步极轻,猫似的灵巧,黑衣红眸,一柄长刀背在身后,被凌乱披散的墨色长发挡住大半,连带着也遮住了小半的侧脸,衬着那张麻木的脸越发的苍白。
那漂亮却没什么生气的眉眼让萧老板都忍不住心头一跳。
在这混乱的地界,这么漂亮的少年人可不多见。
视线再往下,萧老板才发现少年还赤着脚踩在地上,手腕脚腕上皆有锁链缠绕,包括被长发挡住的脖颈上也有一道黑色铁链,只是锁链尽头落入虚空,彼此互不干扰,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这……安姑娘哪里找来的漂亮小情人,玩得还挺开的啊。”萧老板挑挑眉调笑道,“亏你也舍得直接把人带到这一带来,就不怕在路上就叫人给吃了?”
“他不是,他只是我的朋友。”安曦了解好友的恶趣味,当即无奈地强调道,“他没了记忆,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教坏他。”
少年人一双红眸迥异于常人,只是双眼清澈,懵懂如初生小兽,干净得不像话,听到安曦的话也只是安安静静地侧过脸,专注地看她,带着些许茫然。
实在是与这号称人间最混乱的地界不甚搭调。
“好。这位少侠也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忍啊,暂且留下歇歇,详情后说。”萧老板轻叹一口气,收起了无用的调戏之语,问道,“不知道这位少侠叫什么名字?”
萧老板去看少年,却发现少年仍看着安曦,于是他也跟着去看安曦,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说的有关失忆的话,不由感到几分头疼。
“不会是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吧?”萧老板继续叹气,“既然如此,安姑娘,你说他该叫什么名字?”
往后都是要相处的人,总不能连个称呼都没有就你啊我的叫,名字总该是要有一个的。
面对着两双等待的视线,安曦迟疑片刻,又想起初见少年时无意间瞥见的那把长刀上刻的字,不由便脱口而出:“无争。要不,就要无争吧,或许是那把刀的名字。”
自然也该是少年的名字。
05.
安曦带着少年在萧老板的客栈暂且住了下来。
萧老板是安曦的故友,他们之间的交情远可追溯到幼年时期,两家世交,后代也大多相熟,后来萧家更早地没落下去,没多久安家也陡生变故,两个流落在外的故友又在阴差阳错之下再度重逢。
安曦为活命投身魔门,萧老板则在外闯荡多年,最后盘了一小块地开了这么一家客栈,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张,勉强糊口度日。
他们现下所处的地方位于逍遥门下所属的地界,这一门派向来个性乖张,说是修正道,但行事颇为狠辣,不比魔门差多少,不过就是占了个正道的名号,门人又确实强悍,没有人敢轻易招惹。
连带着门派山脚下的地界也无人敢管,谈不上什么道德王法,不过就是拳头大的人说话,没有实力的普通人只敢缩着脖子度日,街区上也是出了名的乱。
但乱也有乱的好处,山脚下地界颇广,三教九流的都往这儿跑,谁也说不准坐在自己对面喝茶的是不是就是被通缉的杀人犯,在这种地方,谨言慎行与不管不问从来都是生存必须遵循的铁律,因此安曦倒少了些被追杀的顾虑。
魔门的人不可能踏入正道铁板的地界,而如今距离她被抛下山已有六七年的光阴,比她想象的久,但也让她淡出了大部分人的记忆。
被遗忘,意味着安全。
客栈本就没什么客人,大门一关便是另一个安稳的小世界,萧老板后来还是私下找了沈先生给安曦看病,只是时日久了,沈先生也别无他法,只能开了些调养身体和去疤痕的药方,安曦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对与她同来的少年比对她自己还要上心。
少年记忆一片空白,也谈不上常识,安曦和萧老板轮番上阵,教他读书习字,至少补全了在人世生存的理论知识。
在外面稍微平稳些的时候,安曦也出过几趟门,给少年置办齐了换洗的衣物鞋袜,还有束发的红绳,还是萧老板提醒了她,她才记得给自己也置办一套。
在不念书认字的时候,少年便抱着刀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任由另外两人摆弄着他。
少年身上的锁链仿佛生自身体里一般,扯不断去不除,只能用宽大的衣袍挡住,脖子上的同样没什么办法,只能仍旧散着长发勉强遮盖,只用发绳在发尾束了一段,免得被风吹得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