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仍在下,雨势隐隐加剧,她就站在风口,衣袂翻飞。他皱起眉头望着她,半晌开口劝道:“进来吧,外面冷。”但长乐站住不动,目光犹豫地落在他身上。他有些不安地抬起头,看见她脸颊上尚有泪痕,但倔强地扭过半身,许是感到他的目光,转回来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
“我敢。我去同父皇说。”说罢她就转身。
“长乐!”竟见她真的跑进雨中,他几步追到殿门,忙令下人拦下她。“把公主送到侧殿暖阁。”几个婢女走近长乐,但她站定不动,她们也无可奈何。
风雨果然更大了,先时如丝如线,继而如玉珠一颗颗砸下。她站在檐下,半身却湿透了,风来时便袭来刺骨的寒冷。雨水从地上飞溅而起,上下仿佛连成一线,黑夜中的雨织就一张巨网,李瑀看着长乐站在网中,走上前刚伸出手,她视线冷冷落在他的手上。
她看起来是无话可说的,又仿佛在等着他说些什么。李瑀紧紧拧着眉,又着实不知她要他说什么、做什么。接着,她便穿过长廊,婢女们追着她去,他瞧那方向是到侧殿去,该稍稍放下心,但隐隐更觉得什么东西捉摸不定。
这一夜梦中,李瑀躺在太湖石上,穿着一件湖绿长袍,右手拢起袖子捏着一支长鱼竿,右脚搭在左脚上,闲闲卧着垂钓。他仿佛是另一个自己,行迹是昨日重现,意识却是清醒的,好像是自己冷眼旁观似的。这情境十分熟悉,待东海池上蹁跹行来一只画船,他在梦中定定看着姜红色襦裙的少女如花火一簇走上船头,终于想起这是两年前长乐落水当日,正逢她的生辰。
那一日公主无故落入水中,虽无大碍,到底发了两天烧,又咳嗽足足半个月。借她病中,他倒时常过去调笑,漫不经心道:“幸而当日有我在,否则哪个来救你?”她在病中懒懒翻个白眼给他。他继续嘲弄道:“往日还自夸水性如何如何好,现在可给我瞧见了,在水里扑腾起来确然比鸭子好看一些。可惜了,是只旱鸭子。”
长乐那时罕见没搭话,只是抱着两腿枕在膝上。如今在梦中又回到那一日,李瑀也十分摸不着头脑。那雨声淅淅沥沥不停,诚然和那日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墙无可比拟。
梦中望着湖面上的画船,才发现少女歪着头好像定定看着什么。那时正是黄昏,日影拉长,赤焰似的晚霞在水面铺开,层层金光胶在水面,叫这一切氤氲上一层朦胧的暧昧。水纹斜荡,一圈又一圈,向外扩延拉长。李瑀顺着长乐的目光看,不妨被头顶突出水面、凌空高架的阁子挡住,他仰头,也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建筑的影子、以及垂悬在屋檐四角震荡的铜铃。
他一时气馁,也不想再管梦中长乐的事。既晓得是梦,就叫她栽到水里,也好泻他不快。李瑀握紧手中的鱼竿,正欲坐起来收回渔线再抛到远处,视线落到水中,却禁不住身形一荡。
这阁子底部架空,上面有五层,每一层有突出水面的坐栏。
原来最高那层还坐着一人,穿着一身素服,倒映在水中好像幽居水底的神官。李瑀竟不知薛世客也出现在他的梦里,而长乐痴痴看着他,那目光仿佛不是他的臆想,或者梦境本身就是一种折射。
薛世客望着阁子里面,全然没发现长乐正看着他。李瑀这时想起,长乐生日宫中照例是要摆宴的,他先去了东宫寻李瑛,想去瞧瞧太子为阿九准备的礼物。那日李瑛不在,他原本是要再去寻薛氏兄弟,出东宫时却被李琰叫住。李琰时不时便到东宫找他们的麻烦,他瞧不惯他,刺了他几句。李琰便对着他嘲笑道:“难道太子殿下真会把你看得高过我么?连姓薛的都排在你前头呢!”
水中倒影一动,另有两人从阁中走出,站在薛世客身旁。一个着玉色,一个着淡紫。
满京皆知薛大好紫服,还给了他一个紫光君的雅号。紫不消说,便一个“光”字,“光风霁月,恢廓其度”,更不吝许多赞美,把他捧得似不世出的高材。
三人影子随水波搅动渐渐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