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茫然倾盆浇下，随之而来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安。可是为什么，他对未来只有朦胧的不安呢？
“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芥川听到自己如此说。
“……好。”
他没有留意到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中岛敦的神情肃然一凛，似乎在那一瞬惊觉到了什么就要被他遗忘的事情。
等到那道跑向控制室的脚步渐渐远去后，芥川慢慢地走向了甲板的边缘。
赢了。
然而这又怎么样呢？
太宰先生，会夸奖他吗。如果夸奖之后发现他只剩下了这样一种麻木的表情，想必会十分反感厌恶吧。
“……”
“……”
“太宰先生。”
他念出这个称呼，像生命中最后一次那样。
心中空荡荡得直想吐。
他追逐的程度太深，也泥足深陷。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荒谬的地方却在于，当他不在意什么的时候，反而十分容易就得到了。
所有人都在做着相同的事。
“我曾想要你充满痛苦、受尽折磨地死去。跟我一起前往地狱。”
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他不知道。或许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下去吧。
只有这件事，他直到生命尽头都不会愿意让那个人知道。
“不过。现在，我希望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四周呜咽的风声就像人的哭泣那样。他对当下面临的一切毫不陌生，仿佛他就是生来该注定这样被毁灭的。
这艘名唤白鲸的飞船处在云海之间，周围是大片金红色的万丈霞光，与如梦幻泡影般的紫色云絮，像是即将驶向梦境的彼方。
看不出丝毫有即将坠落的颓败趋势。
下方被霞光渲染的粼粼海面，也都有着一种大自然难以言喻的壮阔美丽。
人类是渺小的。
芥川怔怔地伸出手，他闭上眼，再次回想自己的过去。发现脑海中已经不再浮现出任何关于过去的画面了，只有眼下的这份景象，远方海天一色，与即将飞往另一个世界般的穿行于天空的船。
他隐约看到了远方乞力马扎罗山的最高峰，方形的山巅被当地人称作是上帝的殿堂。或许这就是他将要前去的地方。神会对自戕之人降下大罪，而他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可惜他一开始就发现神是无法拯救人的，所以他转去寻求别的信仰。
他找到了这样的信仰。比起那些从未有过信仰也不知自己所求为何的人而言，他无疑是幸福的。
可是救赎。
仍然根本不存在。
因为。他将自己的信仰背弃了。
视界中，从日落黄昏到暮色四合的过程顷刻间就完成了。
一开始，它们只是像阴影一样的幻觉。
到了后来，脑海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发痛，只剩下了宛如地覆天翻的眩晕之感，无从止息而从云霄泻下的气旋在耳边不断侵袭狂啸，流涌，寸寸灌入了灵魂。等他无力呼吸，退无可退、无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直以来所持有的理性处在了彻底溃散的边缘，终于，他在纷乱的阴影洪流与幻觉侵袭中看到了一个人，这份幻象即将给予他最后的慰藉。
那个青年回过头，鸢色的眼中满含温暖的笑意，周围依旧是多年来无穷无尽的黑暗。只是这一次，对方向他转过了身，到底还是在今日之时对他伸出了手，仿佛在等他一同前去什么地方一般。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一脚踩空了。
然而。
他却被中岛敦在最后关头拽住了手臂。
“放手。”
太宰先生，在叫他过去。
“绝不放。镜花已经决心为此而死了，我不会让你也死在这里。不然，我要怎么向太宰先生交代？”
中岛敦的眼中还蓄有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
回忆起今天早上的场景。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请将芥川君完好地带回来，我是说，一旦有类似上面的征兆出现……
——我明白了，太宰先生。
“不放的话，我就要用能力了。”
芥川的声音已经降到了冰点。
中岛敦则对他吼了出声。在周围太多的风声中，那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就像是孩童悲伤的哭喊一样。
“为什么不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有人就在地面等着你，这不就是你所期待的吗！”
有时候，活下去这句话，只会将对方推入更见不到底的深渊。
“……”
“那你又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肯死呢？”
“……你个混蛋！！！”
——太宰先生。
万花筒中最后定格的，还是这个青年的身影。
必须要快一点。
太宰先生，在等他。只要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
再不快一点、再不快一点的话……
就要被黑暗中冰冷彻骨的流水浸漫、完全吞噬。再度睁开眼时，芥川终究下定了决心。
“……”
“……罗生门。”
——
就像听到地狱里冷酷的恶魔对他宣判了死亡一般，中岛敦用力闭上了眼睛，手指却愈发用力。哪怕他或许已经筋疲力竭，没有了拉对方上来的力气。但这时也决意，无论接下来承受到什么样的攻击都不会松手。他绝不会见死不救，为了这件事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就不要白白送命。
有个声音回道。
原来中岛敦已经喃喃地，将自己的想法与一直以来的生命信念皆诉诸于口了。
然而，手上却骤然一松。喷射而出的鲜血有一些溅在他的脸上，他的半边身体都被这场血雨淋了一遍。就在此刻，中岛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表情掺和了奇异的痛苦与空白，他呆呆地向下望去，目光只捕捉到了芥川翻卷坠落极速消失成黑点的衣角，彻底消隐在云层之中。
他以为度过了漫长的一段人生的时间，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中岛敦麻木地侧过头，他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一截断裂溅血的手臂，重量却轻得完全感受不到是人体的一部分。
芥、芥川……
芥川……
啊。
啊啊。
发不出声音。
无论如何、怎样都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