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期修为,足以让他对微茫山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并非……不,没有。”谢景行习惯斟酌词句,以达到雅言达意的效果。
这是作为圣人时的习惯,作为儒门之首,必须要时时保持完美无缺的形象,此时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和师尊一个样,端着不累?”白相卿没形象地坐在草地里,野花沾衣,露珠滚落。
他却毫不在意,把一举一动都雅致妥帖,仿佛白壁一般毫无瑕疵的谢景行往地上一拉,迫使他跌进了一捧春风之中。
风露沾衣,杏花微雨。
谢景行错愕,见白相卿施施然一挥袖,卷起满天飞花,他从袖中摸出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沾湿了衣领,他却毫不在意。
他道:“景行师弟啊,你这才二十来岁的小孩儿,学什么老成,我从前也和你一样,自觉是圣人门下,儒门三相,便是他的脸面,言行定要沉稳妥帖,万万不可行差踏错。”
“身处那个位置,盯着他的可是天下人,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得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无论他从前做过多少有益万民的好事,也是不作数的,只会有无数的攻讦与污蔑等待着他,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从污泥里伸出手,要把他生生扯下云端。”
谢景行不答,他当了一辈子正道魁首,白相卿所说,正是他上辈子所面临局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被捧上了圣人之位,却又心系红尘,他纵然心有天下苍生,有通天彻地的大神通,也是会一念踏错,万劫不复的。
他叩天门时,肩上挑着此间世界的气运,责任与重压几乎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于是他抬起眼,看了看这裹挟春风而来的杏花雨。
浩大而美丽,仿佛梦境。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白相卿把手背在脑后,倚在树下,逍遥的像是在枕星云,卧碧海。他慵懒一抬眼眸,道:“你见过圣人手段吗?这微茫山上四季变换,天地造化,皆在一念之间。”
他说罢,只是轻微一抬手,风雪如絮,幽幽梅香拂面而来。
谢景行抬头,见寒梅初绽枝头,透骨生香。
谢景行道:“……当真奇妙。”
当然奇妙,他当年兴建儒门是,引地脉灵气,布下大阵,在此阵中,逆转天时并非戏言,以他当年的修为,更是可以使得满山花朵尽盛放。
当然此举毕竟是违背时序更替,对灵植没什么好处,他也不经常使用。
谁成想,白相卿就拿他布的大阵,当个逗小师弟的小玩意儿。他先是恼他玩世不恭,却又琢磨出几分他此举后隐藏的温润妥帖来。
罢罢罢,纵使性格大变,他的本质上还是那个君子端方的白相卿,分毫未改。
谢景行自重生后,就一步不停地赶往儒门,又应付过风凉夜与白相卿,如今也却是骨头酸软,疲惫涌了上来。
他见白相卿毫无形象地倚着杏花树喝酒,惬意的很,于是便无奈失笑,索性也躺进了草丛之中,感受露水沾衣的微微凉意。
“这才对,儒门早就隐世许久,早就用不着你端出那般模样,挣什么脸面了。”白相卿道。
“人活一世,如大梦一场,功名利禄,爱恨情仇,醒后皆化尘土。”谢景行道:“醒也荒唐,醉也荒唐,我这一生,当真是荒唐。”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白相卿笑道,他指尖一拢,便向他掷了一只酒盏,里面满是佳酿。而他一掷之间,竟然也分毫不撒。
儒门的神通,穷尽千种变化,让人叹为观止。
而谢景行却眉毛也不挑一下,自然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他学着白相卿一样,尝试放松身体,筋骨之上涌起的钝痛缓慢地扎着他脆弱的躯体。
他着实是太疲惫了,如今重生一世,他并非儒门圣人,也非正道第一人,仅仅是儒门弟子谢景行,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谢景行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先是翘起唇角,然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畅快的低笑。紧接着,却是忍不住长笑出声。
“放下了?”白相卿有一双洞彻世事的眼,却是个不喜欢追问他人私事的性子,他早就看穿谢景行身上的担子太重,以至于他的温雅有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郁郁。
“放下了。”谢景行道:“还是多谢白宗……白师兄的开导。”
“成,心结已解,修行之事就看个人了。”白相卿懒懒地道:“去找风凉夜,让他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三日后,便是圣人祭典。”
谢景行把儒家圣人所有的诞辰忌日重大事件节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也没有想到答案,于是问道:“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白相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儒门玄圣,前正道第一人,天问先生谢衍啊。”
“……”
“好生准备,三日后,理宗宗主风飘凌与心宗宗主沈游之都会来,届时,我领你给他们看看。”
谢景行沉默。
我不仅要拜我自己,给自己叩首上香,还得和弟子一起出席自己的祭典,看别人声情并茂地怀念自己。
这人生,可真是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