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于流的目光忽然飘远。她几乎要忘记她的家人。不知道他们此刻如何。对他们来说,无论她在与不在,都改变不了像墙面摘去一颗钉子一般难以忽视。墙皮脱落,水泥崩裂出深坑,却因为所谓亲人的关系而不能完全抹去。
“你想什么?”
江于流沉默一刻,“……想你在美国的时候做什么。该不会给人打工吧?”
季风笑笑,“我现在不是给人打工么?”
季风想了想,说刚出去读书的时候,也许是叛逆期,生活费高昂,却耻于向养父伸手要钱。学生在校外从事非本专业的工作是非法的,只能在中餐厅□□工。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被家里发现的。直到有天从后厨匆匆赶出来,赫然看到本应该在两小时时差的另一座城市的哥哥站在门口站。她仍然强装镇定地领位,倒水点餐。他像个陌生的食客一样,冷着脸结束了这顿午餐。签账单时,告诉她结束以后上车谈谈。
季风缓缓地穿上大衣,自认为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错误,赚钱养自己是错么?但她上车以后,哥哥问她时薪如何,又告诉她她的专业的应届生工资几何。他问季风难道不想留下来工作生活么?为什么如此短视地浪费时间。他给她开了一张支票。季风攥着手,泪水在眼眶里转动,但最终收了下来。
为了某种少年偏执,仍在中餐厅坚持了办年,但减少到每周只做十小时。读高年级后就改做校内的助教。
季风只说到这里。还有一些无法和江于流说明的心绪。
那时季风已经很清楚,如果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扎根异乡。一无所成地回到H市,就算这个不情愿的龙头位置都轮不到她做,她只能作为联姻的“公主”,嫁给倪轩这样有为的同辈,或者市里政要的公子。
哥哥那时刚刚晋升,约会一位同行的加拿大籍女友,对人生充满热切希望。季风不知道他是否想过,他们兄妹三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自我实现的自由?
在她本科毕业时,哥哥已经成家,事业也小有所成。也是在那时,顾雅琪在延毕一年后选择回国。她不能怪顾雅琪,顾雅琪的专业几乎没有留下的可能,她已经为季风多付出了一年的努力。
也许出于感激,也许明白自己一无所有,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江于流仔细地瞧着季风,但季风并没有什么伤感,似乎前尘遗梦而已。自己的记忆,他人的记忆,不过是一段久不见光的尘封往事。
她有些遗憾自己没有资格追问季风。不可能和季风交换彼此的人生经历。
季风对家人无疑是心存感激,但这种感激往往也意味着疏离。江于流不知道季风是否也自认为家庭多余的一员。
跃动的火光融融地暖着她们。至少,此刻她们可以彼此相依。
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似乎只是看着这火光就可以坐一整夜。江于流忽然揽住季风肩膀。季风对她如此男性化的动作再度感到一点陌生。尤其她此刻如此娇弱的状态。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呢。季风微微一笑。
季风问她,“当初怎么会去跑拉力赛?”
“有段时间接触了不少跑车,跟人学了漂移之类的,好玩就去考个赛照。”
江于流为这个身份编过一套细节更丰满的经过王队检验的故事。但此刻她只想告诉季风其中真实的部分。
“你可能觉得很花钱吧。确实刚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跑了一些车队,一开始只是随车观察,跟着维修队打杂,学了不少东西。之后运气很好地遇到贵人……当时参加拉力赛的女性很少,虽然没经验,技术也很一般,但我天生运动是强项,反应和体力都比较强。还有……可能外形也是他们考虑的因素,比较容易曝光。就帮我找到车队和赞助。拿到不错的折扣租车。”
江于流稍稍酝酿了一刻,向季风讲述比赛的经历。曾经很衰地起步不久就失去刹车,靠降档减速硬是跑完了全程。跑道被先前出发的赛车扬满泥沙和杂草,事先勘察的飞坡落点被轧出不平整的坑。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使她在疾速中冲出赛道。观众帮她和领航员一起把车推回正轨。
江于流渐渐沉浸在回忆里,眼底盈满一种韧性的光。
季风想象刚满二十岁对人生充满期待的江于流。即使赛程中长途跋涉,常常是整日暴晒,赛车密封性很差,呼吸被灌满沙子。那时的江于流想必也是甘之如饴,光芒四射的吧。
江于流微笑着,“我是不是一个人讲得太high了?”
季风摇头,“我只是想象自己也坐在那里……感觉很奇妙。”
“回想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如果换成现在的我,可能都做不到了。”
“为什么?”
江于流想了一刻,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永远没法忽视惯性的力量。想着很难的事情,做起来,不论多难,事情本身给人很多理由,就自然而然坚持下去。可是一旦停下来,很多就……再也回不去。”
如果卧底第一天就让她被捅到几乎对穿,再把子弹近距离射进别人大腿,江于流绝对去医院,立案自首,然后听从警队安排停职看心理医生。做卧底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完全出乎江于流自己的意料。惩恶扬善?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足以支持她付出生命。但解决一件件突如其来的状况,到达了那一刻,她竟自然选择了舍生忘死。
“当时为什么会停下呢?”季风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手头二十几万花光就停咯。”
这么简单吗?
季风很想跟江于流说,愿意资助她。不要再碰毒|品了。她这么年轻,做她想做的,有大把机会从头开始。无论是什么,都强过这必有一死的罪行。但有顾雅琪前车之鉴,她们的关系才刚刚开始,季风不知道是否应该讲起。
江于流感到气氛的忽然低落,在季风肩膀上蹭了蹭,“你喜欢什么呢?潜水?”
江于流难以忘却季风讲述大堡礁的海底世界。在静谧的深海里,从斑斓的珊瑚上空游过,鱼群把你当做一条形状奇怪的大鱼,悠然地从身畔掠过。
“潜水……滑雪……还是读书时比较有空闲。”季风眼前一亮,“其实也没那么难实现啦。要不要去玩?”
江于流非常意外。用这套假身份出境是一定不会被批准的。不想扫季风的兴致。
沉默了一刻,“我没有护照。”
这对于季风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但江于流看起来心事重重,她身体才刚刚开始恢复,生意也在起步,确实很难抽身吧。季风只是突发此想。眼见江于流和田志全仇越结越深,季风不想她捐身于此。何况……季风能感到她的厌世和疲乏。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只要她自己有心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