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闻言眉头一挑,心中陡然明朗:“这帮乌合之众纵是唐洋引来阻我,那华山昆仑之流绝不可能亦是如此,自来唐洋背后还有他人为此事筹谋,只不知那人与唐洋是否蛇鼠一窝了。”
华山派与明教这一宗旧案杨逍倒是仅有耳闻,他辨来自认双方是非对半,却也不知白垣作何打算,便客气道:“素闻华山派首徒剑法了得,今日得君赐教,请。”
那些旁门左道见杨逍对白垣如此客气,很有些不屑嘘声,二楼最先看热闹的一男一女早已停杯投箸观望多时,那女子观到如今,也不禁面露冷笑道:“这姓杨的究竟是谁?若是魔教中人,师兄与我出手便是,我等名门正派还缺他一出谄媚不成?”
“他叫杨逍。”男子面色依旧如冰,倒不是独对那女子,只惯来冷面,他向那女子投去一瞥,眼神中似有不赞同之意,道,“你安静些。”
女子有些不愉,不再说话,凝神向下瞧去,却见那少年面露一点苦涩,回首看向杨逍,面含征询之意。杨逍见状好似自说自话一般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本是一柄好剑,那姓方的不曾教你好剑法吗?”
他话音落,张翠山便沉思起来,半盏茶后少年心思一定,长剑缓缓出鞘,做个起手式,道:“白师兄,请。”
那剑寒光似水,青口雪刃,出鞘之时不怎光华夺目却自有锋锐之意,在场懂剑之人无不赞叹一声好剑,而白垣看那少年姿势,兀自叹道:“这龙泉竟在你手,可惜。”
也不知他是惋惜张翠山的剑术配不上剑,还是惋惜这等名剑落在杨逍手里,杨逍本人倒不觉冒犯,只听出这人一片痴意,心生好笑,不去点破,只等白垣自己叹完那口气,道一声“得罪”,出剑相击。
白垣出手便是一招“白虹贯日”,横扫而来,张翠山不迎而退,避其锋芒,心中很是为白垣剑招感佩。他一躲之后反手出剑,剑尖虚点,似无实落,乃是方东白的一招“拨云”,这两招都走轻灵,白垣胜在稳,剑意雄厚,张翠山则更快,两人彼此过了这招,剑未相接,那白垣“咦”了一声,奇道:“剑术是好剑术,怎如此生疏?”
“现炒现卖而已,哪个要你来道破。”杨逍心道是这华山派还真是多出剑痴,与白垣相比,张翠山那点率直倒显得可爱起来。
而说话不曾妨碍两人过招,白垣虽无轻视之意,到底见张翠山一俊秀少年,出手很留了些分寸,他二人你来我往,片刻间就过了数十招,皆是暗暗心惊。白垣只道这天下不出世英才恁多,今日教他碰上,心生喜悦,可偏他又看出张翠山用的不是自己常用的招数,便又有些恼意,那张翠山则忖道:“师父曾言华山剑法奇拔峻秀,高远绝伦,当今一见名不虚传,再有百招下去,我当是不敌他的。”
思索间,白垣掠起,一剑由上而下直刺而来,剑影所落如飞絮满天,将张翠山笼在其中,避无可避,张翠山灵机一动,莫名想起那日杨逍一掌的姿态,于是手腕一抖,也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急打快拨,将这险峻一剑接了下来。金石之声过耳,白垣只道是龙泉剑锋利,没曾想这少年内功也是不弱,两人都是掌心微麻,各自心有感佩。且那白垣剑招未老,又出一剑,剑气愈盛,剑势却奇诡,如羚羊挂角,无处可寻,张翠山无暇分辨其中虚实,只好统统抵挡,一个不察,那一剑便擦着肋下而过,张翠山无法,回剑抵挡,这一招却是露了相,乃是武当剑法里的“七星聚首”。
这下白垣又是“咦”了一声,只是他还未发声,楼上已有看出他剑招来历的人叫破道:“贼小子!哪里偷学来的武当剑法!还不快快招来!”
那人说着,便有暗器之声传来,杨逍面色一冷,刚要强提一口气,就见张翠山剑锋已至,三枚铁钉被他悉数弹开,而白垣一招“钟鼓齐鸣”已递到张翠山面前,来不及收势,正刺入张翠山左肩头。
变故突生,满堂登时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都是对张翠山来历的种种猜测。而张翠山面色一白,冷汗顺额角而下,却不怯场,等白垣收了剑,他自己草草处理了伤口,朗声镇定道:“小可武当张翠山,乃亲传弟子,何来偷学一言。”
那先前叫破之人咄咄道:“你师父不是这魔头杨逍吗?怎么又成了武当亲传弟子。”
杨逍眼中全是冷意,却不去寻看那人,只盯着白垣也有些苍白的脸色道:“我说他是我徒弟,只因他学了我几招剑法,我却没说我是他师父。你们华山派怎么出落得如今不是痴儿就是泼赖?这场比试如何?还请白大侠示下。”
他三言两语便将楼上那出声之人气得面色青红,那人还要说什么,被白垣一声清喝堵在胸口:“师弟住口!今日这场是我输了。”
“此言差矣。”杨逍站起来,讥诮道,“莫怪我说你痴,这场比试分明胜负未判,只你们华山这笔烂账也不用向我明教再断,今日我杨某便会会你们师兄弟二人,烦请楼上那位华山高足下来,与在下当面教授一番高明暗器功夫何如?”
他说完袍袖一卷,那三枚铁钉不知何时被他收在袖中,此时急发而去,向着楼上发声那人的位置,而那几颗钉未至那人面前便骤然一停,直直落下,竟是齐齐钉入那人面前的桌子里。
在场众人见杨逍露出这一手功夫,心下尽皆骇然。白垣面上难免羞惭,向杨逍深施一礼,转身回了楼上,而此时又有一人自门外走来,身后背着剑匣,左手持一节拂尘,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蓄着短须,体态甚是清癯,双目却炯炯有神,他也不看杨逍,径自对张翠山道:“少侠既出武当,缘何与这魔教魔头混在一起?还要替他护法?还请少侠三思而行,迷途知返。”
他这几句似是说出了在场一些人的心声,附和着多有之。杨逍自认出来人是昆仑派的游龙子,本已满腹讥讽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又遽然一梗,只等那张翠山自己接口。
而张翠山闻言的确怔了一怔,他拾起桌上剑鞘将龙泉归好,末了还整了整衣襟,这才对那游龙子一揖道:“不知这位前辈尊号,只是家师教我识人,向来是识人而已,不许门派之见。况岁寒尚知松柏青,我知杨兄之好,未必不及诸位知杨兄之恶深,再者……”
“再者如何?”
张翠山原本想道杨逍身受奇毒,他们围而攻之,已是失公,兼又一招出手暗算,更当失义,可一则他明白不好将杨逍中毒之事说出,恐为杨逍引来更多祸患,二则他仍是抱有祈愿希望杨逍与众人释怨解仇,于是斟字酌句道:“再者,以小可听闻,各门各派多是与明教有所冲突,却并非死生大事,明教虽行事诡秘,但多有抗元义举,诸位何不……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少侠此言差矣。”游龙子拂尘一扫,转向杨逍道,“他明教何止行事诡秘,抗元虽是义举,可明教打着抗元的幌子,所行杀烧掳掠之事何曾少过?就说这位杨左使,在河北屠劈山刀蔡冲满门,焉是善为?而且前两日在江阳城屠了那座香楼的不也是他?恐怕少侠是初来乍到,所闻不多,被魔教妖人哄骗了。”
劈山刀蔡冲之事张翠山未亲眼所见,可江阳城的香楼杨逍已说是袁鹰所为,当日情势张翠山尽在其中,信谁疑谁他自有分寸,而他回头去看杨逍,却见这人毫无辩解之意,只一手抚上张翠山肩头,将他推后,上前道:“游龙子老前辈这胡子是又长出来了?”
前一刻还极尽口舌之能的游龙子闻言面色一滞,又听杨逍道:“我也不用遮掩,不知诸位从何道听途说,恐是觉得杨某命不久矣,故而今日都想来报仇还怨。杨某不才,的确遭人暗算,诸位若自忖斤两够的,过来一试无妨。只是……”
他一停顿,众人皆静气凝神听他下文,杨逍巡视一周,眼神也不分给游龙子一寸,明明白白不将人放在眼里,淡淡道:“如游龙子老前辈之流就算了罢,那日玉虚峰一战,老前辈还嫌给你们昆仑派丢人不够?杨某是无甚所谓,只是可惜前朝昆仑三圣的名声,叫老前辈这些不孝徒孙败了个干干净净。”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杨逍一口一个“老前辈”,断无尊敬之意,全是嘲讽之辞。在座诸人先前是同仇敌忾,方才见杨逍那以袖掷钉的功夫,知晓定是难以胜过,而杨逍又有张翠山在侧,无论如何今日只能罢休,是以听闻杨逍这等说辞,议论之矛头顿时转向游龙子。
那游龙子乃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玉虚峰一战败给杨逍,他始终认为是杨逍投机取巧,偷学了他昆仑派的剑法,现下被杨逍拿来说事,他怎能甘心?但见游龙子拔剑出鞘,指着杨逍道:“你还敢说!你这小贼偷学我昆仑剑法,我今日就要将你斩于剑下,以正我门之法!”
“哎,你们这些人的剑法刀法都是什么绝世邪功不成?一个个这么怕被别人学去。”杨逍话语间,已游刃有余躲过游龙子几剑,他步伐诡异,不知何时就来到张翠山身后,他双手往少年肩上一拍,道,“武学一道分了门派已是落了下乘,张少侠你肯定不曾偷学他们昆仑的剑法,此番你就上去跟老前辈学一学,看看他昆仑剑法是不是真如此奇绝,还是老前辈他敝帚自珍了!”
言罢,杨逍又坐回了席间,他隔空一弹,那龙泉的剑柄就到了张翠山手心,而他又自斟了一杯那毒酒,对张翠山一举,似是相邀。
张翠山听闻他那句“武学分了门派已是落了下乘”,心中很有所感,也没多想,几乎无意间就再拔剑出鞘,那游龙子剑法精妙,内力较白垣、方东白之流更为深厚,张翠山被他剑气一逼就知不可硬捍,只能声东击西,剑自游走,一时用武当剑法,一时用新学的剑招,居然与游龙子拆了近百招都不落下风。
而等他百招一过,座上杨逍突然出声:“虚则生实,实则生虚,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武当所学渊源深厚,有何不通?见小曰明,守柔曰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翠山,学会了就与他瞧瞧罢。”
道是那游龙子使的乃昆仑派有名的正两仪剑法,这剑法本自道家经典化来,是天下有名的剑法之一,八八六十四中变化虚实相生,剑法依循两仪之道,而武当亦是以道论武,天下道学本就相通,武学又有何不可融?杨逍自旁点拨,张翠山本就悟性极高,即刻心头便无一不明。但见他剑光一涨,手腕翻转,便是一招与游龙子之前如出一辙的“峭壁断云”,游龙子心头大震,以他修为本不至落了下风,奈何杨逍那一番话已是激起他胸中愤怒,真气本就紊乱,而张翠山跟着又是一招“金针渡劫”,完完全全是他两仪剑法之中的招式,恰是此刻,杨逍抚掌道:“妙极!少侠你这两招剑法很不错,可惜不是老前辈亲自传授于你,就不能叫昆仑剑法,那便起名叫‘照猪画狗’剑法罢!”
杨逍说得奇声怪调,不似他平时说话低沉好听,明显是有意气那游龙子,张翠山心知肚明,却按捺不住笑意,殊不知他不笑还好,这一点笑影在游龙子眼里可谓全是嘲弄,想他游龙子也是师出名门年少成名,何时遭过这等戏耍?而这两人一人年岁不过弱冠,另一人更只是十六七岁刚出江湖的少年,在座诸人也不乏正道名派之辈,今日之事传将出去,他游龙子焉有面子活在世上?昆仑派的名声又往哪搁?
然而这游龙子却不去想,丢他昆仑派人的自然是他自己,他只觉杨逍为人殊恶,心中杀意陡生,一剑纵去,想要割断这魔教妖人的喉咙。
张翠山与他过招,本不防他蓦然发难,见他冲着杨逍去,不由大惊之下全凭自然反应,用尽全身力气运剑去挡这一剑来势。而游龙子虽内力远在张翠山之上,可现下被气得真气逆行,故此剑势猛则猛矣,实无半分真力,张翠山全力一削,仗着龙泉剑之利竟将游龙子的佩剑拦腰削断。
本就被气得浑身发抖,这一下更是了得,游龙子双目赤红,看向杨逍的眼神已是怨毒至极,可还没等杨逍再防备他一二,他居然倏忽喷出一口鲜血,当场倒地而亡。
昆仑派一代高手,被两个少年活活气死,在座之人一时之间皆是瞠目结舌,再无人分神去管杨逍和张翠山二人。
张翠山本也怔在当场,被杨逍一把拉住,腾跃几下出了醉仙楼。而二楼那两位从头至尾旁观的男女见他们离开也纵身跟上,直跟到城西,杨逍停下,他们也才跟着止步。
看了一眼还有些发愣的张翠山,杨逍在肚子里把气叹干净,转身淡淡道:“怎么峨眉也阴魂不散,你又有何事。”
那女子听他这么说,挺剑就要攻上,男子出手拦下,面无表情对杨逍一拱手,却是对那女子道:“你打不过他,莫要妄动。”
杨逍闻言点点头,道:“不错,孤鸿子前辈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由此峨嵋又比昆仑高明了。”
听他如此说,张翠山猛然回神,这才看到面前站了一男一女,男子身量高大,面目方正古板,女子也是身量较普通女子为高,双眉下斜,美则美矣,但有狠戾之色,而两人穿着打扮皆是峨嵋一派,那女子又很有些面熟。
但闻孤鸿子道:“我与你几次相约比武,你为何皆爽约?君子重誓,当一诺千金。”
峨嵋派高手与杨逍相约比武?张翠山当下心生好奇,却听杨逍笑道:“君子一诺千金,我杨逍又不是君子,杨某只是一个邪教妖人罢了,爽个把约有何稀奇?”
“你!”
“方师妹。”孤鸿子又止住蠢蠢欲动的女子,他对张翠山一颔首,道,“你将那信给这位张师弟罢,叫他带回武当也合宜。杨逍,我与你再定下一约,今年七月十五,你我当在岳阳楼一聚,我今时更知晓你实力,会全力以赴。”
他说完,也不等杨逍回答,扯着那仍有不忿的方师妹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杨逍在他身后面色古怪了好一阵,叹道:“当真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武学一道究竟有何意趣?张少侠你可莫要学他们,好好的人都提早成了枯骨。”
“这……此言何解?”
“人生壮志尚难酬,及时行乐也便罢了,执而不悟,可不是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杨逍说完,摇了摇头,又把手中的龙泉向张翠山一递,道,“我中的不是毒,乃是一方奇药,名曰‘涅槃’,本是能接续经脉活死人肉白骨的好方子,被反用在杨某这好手好脚的人身上,便成了毒,只可惜这效力七日便止,七日之后便奈何不了我。是以少侠不必担心,杨某另有要事在身,这武当就……”
“痛……”张翠山不及他说完,突然抱住肩头,冷汗直下,杨逍当即大惊,想来那一剑虽未刺透,但白垣既是华山掌门座下首徒,自然很有些功力,这伤也不容小觑,而杨逍更怕那醉仙楼中再有卑鄙小人,恐张翠山中了什么暗器毒药,于是揽住痛得脸色惨白的张翠山,直往一处客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