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桑落洲之上初见，到度朔山头隔着一帘飞花的争锋相对，再到东海之畔，山洞中那个被火光勾勒得瘦消孤寂的背影，还有山腹之内那人冰冷颤抖的手。
冯伯达的杯子已经啐在地上，他抬手端起酒坛子，又灌了一口，带着醉意道：“濂承啊，酒不好喝么？你兴致缺缺的，还来找我喝酒干嘛？”
濂承回神，也不接话，只端起坛子灌了一口，道：“伯达兄你是无忧无虑了，我这边可是山雨欲来啊。”
濂承话音刚落，还待说点什么，园中便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喝问：“清洪君山雨欲来，就要来祸害我庐山？”
濂承一回头，看见庐山侯魏钊一脸火气直冲凉亭而来，身后随从扛了一个人穿过月门，往亭中躺椅上一扔，露出脸来，正是今日负气而走的无器。
他一身酒气，双颊泛红，清冷的月色之下，白玉似的脸颊透着活气，长目微阖，眼角略微有点上挑，实在是个俊美无俦的好容颜，只是入鬓的长眉结在一起，似十分不豫。
濂承一惊，本就不甚浓的酒意顿时又醒了大半。一个箭步冲过去护住无器要撞在柱子上的头，心虚地抬头看向魏钊。
魏钊看着大醉的冯伯达，只觉得濂承的嘴脸更加可恶，抬手示意随从把冯伯达扶下去洗脸休息，冯伯达不走，赖在凳子上嘟囔，“濂承你愁个甚？今朝有酒今朝醉……”
随从无法，望着魏钊请他示下，魏钊蹙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由得冯伯达/赖着，随即摆了摆手，命人煮两碗醒酒汤上来。
接着他白了濂承一眼，没好气道：“这人是你带来的吧？喝多酒了在我山里撒野，毁了我好几棵千年的杉树。”
濂承抬手擦了擦冷汗，心道要完，这位庐山侯平时看着不言不语的，但真要发起脾气来，自己未必能顶得住怒火。先前北海的恶蛟来找事，人家已经忍了一遭了，如今这无器公子发酒疯毁了林木，只怕这位庐山侯非要来清算一下这笔帐了。
“庐山侯，这……”濂承磕磕巴巴道：“这……是在下思虑不周，但此时在下除了酒，也没别的东西可以补偿的，你看……要不……我今夜就搬出去……”
冯伯达一边打嗝一边问：“濂承……嗝，你要往哪，嗝，哪里搬啊？”
魏钊烦躁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喝成这样还惦记着插嘴？”
濂承愣了一愣，如今还能往哪里搬呢？但老给人家惹麻烦，实在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答道：“呃，这个……可以暂时缩回濂溪暂避风头。”
濂承践位彭泽水君前，先做过几十年的濂溪小水君，“濂”这个字也是当时赐的，后来擢升到了彭泽，濂溪的小水府就一直荒着。只是话虽如此，但濂承知道那里肯定遍布眼线，是万万去不得的。
冯伯达嚷嚷道：“你、嗝，你去找死，嗝，找死吗？”
这时，侍从端了醒酒汤上来，魏钊接过一碗喂给冯伯达，一边喂一边答话：“行了，别说些做不了的事。我今日下山，看山下到处都是你们四渎的眼线，还有人不停地往我山里钻，若不是三叠泉那边给你设了阵法，只怕你早被人拎回去问罪了。”
濂承也接过一碗醒酒汤，小心翼翼地往无器嘴里灌，又听得魏钊说，“人你给我看好了，再惹事就给我滚出去。”
濂承应了，一再告罪，才带着无器回了他的小草庐。
无器醉得不轻，喝了醒酒汤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一路上缩在濂承怀里十分安静。
溶溶月色之下，濂承回头望了望庐山层峦，心里突然空白了片刻，方才在魏钊府中那点被压下去的酒意开始往头上涌出来，恍然间有点头晕，他便寻了处平坦的山坡，把不醒人事的无器放了下来，独自一个人望着远山愣神。
濂承只觉得酒意越来越浓，连坐着都觉得头晕，便挨着无器并排躺了下来。
星辉奕奕，月照秋山。
酒气像是山风，把他往飘忽里送。
濂承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就着月色，无意间看到眼前有一小块触目惊心的血红。他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发现那是无器的下唇，没由来地一阵心悸。濂承在混沌似的识海里搜索了片刻，方才想起来，白日这位小公子气得发抖，是把嘴唇都咬破了。
然后，他的手无意识地抬手触上那一抹血红，摩梭了片刻，似乎想帮他把伤口抹平了，叹气道：“怎么就气成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