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觉出了无器的异样，话一说完，濂承旋即放开了他。
随着濂承温热的手掌撤开，无器却感觉耳后烧得更厉害了，连着方才濂承拍过的肩头，也变得滚烫，他长舒了一口气，才费力地凑出一副有点僵硬的笑脸，然后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皓月已经偏西，冷辉洒下来，却没能给无器降个温。濂承抬眼便瞥见了他翻红的耳廓，不由地心头一跳。
先前一路无话之时，两人都挺自在的，此时却不知怎的，反倒有几分尴尬。濂承轻咳了一声，搜索枯肠，问无器道：“还有一事，我先前便想问你了，你去乌江水府凶险，是如何脱身的？”
无器一愣，他在殿上不是已经说了是一只水草精救了他么？但他也不算太迟钝，立时反应过来，濂承可能想听详细点的，于是收敛了思绪，答道：“也不算如何凶险，当时甘成颂发现有人潜入乌江，大概觉得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便下令射杀，后来又点了火油准备将我和水府诸人全部烧死。后来他们府上有个管事的老鳖精发现了我，便求我将乌神君的信物带出来。”
无器说得轻描淡写，濂承却听得心惊胆颤。只听他又说道：“然后便是我在殿上说得了，一只刚刚化形的水草精自告奋勇地带我从一条密道潜出，只是半路上却被甘成颂发现了，一路围追堵截，最后那小水草精化成我的样子，引开了追兵，我便顺着他指的路逃了出来。”
无器此时脸上浑没有了方才的光彩，似是十分惋惜，濂承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生死这样的事，还是要自己消化，任何人都置喙不得。
片刻后，无器收拾了情绪，继续道：“其实，哥哥，你今日那么生气，大概不只为了我在湘江犯险，那日你既然探过我的脉，便也应该知道我其实没事，但今日擅自上殿为你作证之事，才是你真正恼的吧？”
濂承一怔，太聪明的小子，一点也不可爱。
他本不打算提这个话茬了，过了便过了，人家一片拳拳心意，三番两次地驳人情面，濂承实在做不出来。
此事既然无器提了，濂承也就不再避讳，正色道：“这事你想为我出头，我理解，只是你一出面，难免不会把北海牵扯进来，把你自己牵扯进来。我确实不太愿意看到这样。但你仗义执言，我却是谢你还来不及的，没有恼的意思。”
其实他和洛子渊虽然不知道为何松云会对自己的底细打探得如此清楚，但也料到对方定然会栽赃嫁祸，也一早做了些准备，只是他的准备还没用上，就被无器抢了先。
无器自嘲道：“我其实也知道你不会毫无准备，即便我没去洞泉宫，清洪君应当也有对策，是也不是？”
濂承笑起来，又拍了无器的头一下，道：“你知道还往上闯？你父君今日同我说话的口气都不太好，约是怪我连累了你。”
无器忙摇头：“父君该是有什么事着急，他不是怕事，要怕也是怕我话说得太冲，开罪了天上那几位。但决计不是怪你。”
他还未接话，只听无器轻叹一口气道：“哥哥，你知道那小水草精当时非要以命换命救我之时曾对我说过什么吗？”
濂承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出来比他出来管用，他从前长在乌神君书房之外，便也知道些此事细情，他说他家公子是为了天下苍生而选择隐忍的，乌江水府为了‘公义’二字，已经搭上了阖府的性命，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后悔的。他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将水府里的消息带出来，若能让甘成颂他们阴谋败露，乌江水府沉冤得雪，他几百年的修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不了投胎来世再修个几百年罢了。”
无器把目光放到很远的地方，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我当时就在想，这样一只灵智尚未开全的水草精，出身微贱，命比蒲柳还薄，比飘萍还轻，修行的年岁不及我一半，但犹知晓‘道之所存，心之所向’的道理，谨守着‘公义’二字，虽九死尤未悔，是我从前太浅薄了。所以，当日如意说你去了洞泉宫，我没怎么犹豫就去了，一则是不希望哥哥蒙冤，其二也是我答应了那小水草精的，要为他、为乌江水府说一说话。”
濂承看无器的样子，多少有点惭愧地想，自己从前真是太看轻这个小子了，在优渥的环境里被宠大的孩子，鲜少有这样人品心性的，能从旁人的事观照己身尤其难得。于是由衷地赞道：“小四，你很好。”
无器抱赧一笑。
濂承转了话题道：“说起来，我这里的事也暂时告一段落了，虽然主谋还没抓着，但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无器却摇了摇头，道：“白特这桩事，还不算真正结束，我既答应了那小水草精，自然要看着主犯伏诛才行，若是哥哥不嫌弃，就让我再叨扰一段时日吧。”
濂承笑道：“谈不上叨扰，此番还得了你不少助力。是我从前太把你当小孩看了，是我的不是。”
无器未曾想过濂承会为此向他道歉，他自从自己去庐山找濂承开始，便时常在想，要何时才能追上濂承的脚步，要何时濂承才能不把他当小孩看，此时乍听此言，只觉得鼻头一阵泛酸，却又不肯让濂承看出异样来，只好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也没有。”
二人一路分说，行得极慢，待回到鄱阳水府之时，东方已隐隐发白。
如愿已经等在门口，见二人回来，忙迎上来，也来不及和无器见礼，急切道：“公子，洛神君派人送信来，让您一回来便去找他，说是松云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