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法力依傍的济水神君,除了寿命长和不那么容易死之外,和凡人没有两样。路遥需要靠脚走,天寒也得靠柴火取暖。
其实沇明原不必管小乞丐死活的,依他往日的性子,也不是会管闲事的人。也不知是他被小乞丐当初分他的半个窝窝感动了,还是非跟不管他死活的爹较劲,沇明咬着牙,扛着半大的小乞丐,战火和饥寒交错的人间,走了两日半,直到小乞丐口鼻之间再呼不出一点白汽,四肢的骨头,都僵成了趴在他背上的样子。
沇明在呼啸的北风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么好人,要好好活着。”
夜里,他抱着小乞儿的尸骨一个人在雪地里发愣,他想起沙陵湖水神狂妄的笑声,还有当初那些因黄河改道而深陷在淤泥里的子民,他们将死之前哀切迷离的眼神,还有一开一合的腮。
庄子说的那叫什么来着?
涸辙之鲋。
沇明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彻底的绝望。
小乞丐说他是个好人,但他自问不算是好人,也不屑做一个好人。他被罚入人间后,虽然也和乞丐们同吃同住,平日有什么琐事,也会搭把手,并不是个擎等着别人伺候的棒槌,但他从不曾真正用正眼瞧过这些人,甚至那点看上去的好相处,也不过是认清了时势之后给自己留的一点退路而已。
他要做的,是个好君王。
但他在四渎这两千来年,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他护不了自己的子民,也救不了曾帮过他的凡人。四渎里人人都夸他聪慧,他原本也以为自己能称得上一个“智”字,而践位济水这上千年来,他也想做好一个“仁”字。他不知自己“智”在何处?“仁”又有何用?
他像个漫漫长夜里,在崖壁上举步维艰的旅人,每一步都在战战兢兢地试探,但终究还是免不了跌落悬崖。
他还想起自己受罚那日,大龙君负手站在四渎龙宫的百川殿上,冷着声音和他说的,“好好悟一悟做一方神灵的道。”他是想悟来着,可是这“道”,怎么看都不是容得下他的样子。
沇明抬头看着阴郁猩红的天,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笑,然后是带着鼻息的笑,再然后他越笑越大声,渐而竟然停不下来。
葬了小乞丐之后,沇明回了沙陵湖水神庙,一通乱砸,毁了神像、牌匾、基座,还犹自觉得不解恨,干脆一把火烧了庙宇。
沉沉的冬夜里,那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烧烬了沇明的少年气。
人在仓皇的境遇里,有的时候明明已经感觉走投无路、四顾茫然了,若和更糟糕的一比,那点生出来不久的怨天尤人,却又容易被一点隐秘的优越感冲的支离破碎,甚至变成两腔同仇敌忾,或是相濡以沫。
沇明遇到松云的时候,松云比他过得更落魄。
当时沇明冒着风雪一路北上,在杀了三个巡逻的柔然骑兵后,夺了他们的马和皮袄,准备混进一顶柔然人的毡房,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却正好看见一个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的青年人,手上拿了一把钝刀,捅进一个老妪的胸口。
那人就是松云。当时他衣裳很薄,其上一道一道的破开,看起来是被鞭子抽打破的,衣裳的破口下隐约还可见血痕。
老妪胸口的血泉水一般地流出,在松云愣神看向沇明的那片刻间,就将他冻得发青的手盖住了。松云回过神来,看了看满手的血,似乎觉得很温暖,又把另一只手放了上去,。
沇明一手掀着毡帐的帘子,就这么看着那人杀人、愣住,然后他把两只手拢在一起搓着取暖,却没开口打扰他,没进去,也没离开。
沇明分了一点眼神给灰扑扑脸颊之上的那双眼睛,突然觉得,这人应该也过得很艰难吧。那人看上去绝不是嗜杀的人,因为杀人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没有兴奋,反而绝望又平静,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沇明想起自己曾跟着大龙君去北海做客,见过一眼从极渊之外万年寒冰的封冻,眼前这个人的眼神,就和那封冻一模一样。
松云除了在沇明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有所防备之外,并不把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放在眼里。他任由帐外的人抬着帘子,刀一般的寒风呼啸着往里灌,自己走到火炉前,倒了一碗温热的羊奶一口饮下,啃了一个饼,然后旁若无人的爬到了床榻上。
沇明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既然你先来的,那这顶毡帐,就归你吧。
帐外风雪肆虐,他依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北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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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