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炽连宸突然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声带在振动，有眼泪不觉从眼眶溢出。
他伸手擦拭眼角，怔怔地看着指尖晶莹。去往何处？往生么。
可他早已没有未来了啊。为能再见墨诀一面，他跟那位做了交易。
来之前他想，万年前未能倾覆神界，万年后把人界毁灭好了。起码剑锋相接的时候，师尊眼里有他，也只有他。
可现在呢，连恨都成了妄想，这情爱的魔障，轻易就是万劫不复。
然而对于墨诀来说，牵扯出太多回忆的对战，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吸引力。
他拂去衣衫落花，弯腰捡起那枚空间戒指。刻在琉璃上的纹路不难辨认，是玉玦的印记。
划破手指，让血滴落在上面，果然下一秒，血水融入宝石，空间蓦然打开。
将卡尔斯安安稳稳抱出来，连带着小狐狸，他朝小屋走去，没有理会站在原地出神的男人。
不出所料，团子颈间那枚琥珀石不见了，估计是被九尾抢去用来恢复元气。也不难猜出卡尔斯为何受袭，想来是那九转百花丹的缘故。
安顿好熟睡的一人一狐，他回到桃花林，准备御剑而去。
“师尊！若我偏要毁了这人界呢？！”
近乎嘶吼的呼喊声从背后传来，墨诀脚下步子不停，根本不为所动。
九尾刚塑好魂魄，还没到能够威胁整个人界的地步。况且墨泽不会放任不管，用不着他来替天行道。
望着那孤决前行的身影，炽连宸心下一沉，逐字逐句道，“宿敌血融，生死咒早已起效，恐怕由不得师尊。”
“若能同归于尽自是最好，想必黄泉路上定不会孤单。”再开口，不甘尽数隐去，凤眸恢复往日的笑意，炽连宸语气轻袅。
空中落花瞬间凝结，墨诀堪堪停下，转过身来。
九尾正抬头看他，那眼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眷恋，一如诞生伊始躺在他怀抱时的模样。
几时对他起的这心思？他想过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那时候刚历完情劫不过千年，冥夜就此沉睡，他独自回到桃渊养伤，再不问世事。
九尾是他途中顺手救下的幼崽，也没想着能养活，十年，百年，千年，竟奇迹般地塑成元身，化形九命。
不是没有明令禁止过不轨的心思，可终究走了歪路，最后不惜与他断绝师徒情谊，也要争取所谓的爱。
这种执着无疑是无用而可笑的，所以他从不理会。
时隔万年，对方又出现在他面前，依然用那种充满怨怼却深深压抑着思慕的眼神看他，一切恍如隔世。
吃惊的同时，他的内心还是没有多少波澜。
依稀记得小家伙被埋在雪堆里呜咽哭泣的场景，在他眼里，九尾只是个合他心意的学生罢了。不管过去多久，永远都是。
许是历情劫时花光了想要给予爱的力气，在避世的那段时间，连偶尔来做客的白泽，他都觉得烦。
没有谁能忍受这样孤独的伴侣，或者说，这样的他，活该孤独终老。
他太清楚自己的本性了。
既懒得改变现状，也不想谁来打搅，磋磨着时光，一年又一年。就算这次回人界应劫，也还是老样子。
法则要他良善赤诚，他便良善赤诚；法则要他以命相护，他便以命相护。
这般活着的确索然无味，他也不过是累了，想休息休息，顺便来人界看看风景。
结果来凡间渡劫不当紧，一个两个都开始往人界跑。
先是墨临，接着墨泽，然后冥夜，现在是九尾，他严重怀疑人神交界已经被穿成了筛子。
本想安安稳稳渡过命限大劫，然后回桃渊，继续休养生息。见到九尾后，他突然觉得，生活中偶尔有些热烈的色彩也不错，起码看着好看。
但刚刚乍现的记忆着实闹心，现在又出了生死咒，看来今晚注定要不死不休。
思绪翻滚，轮回早已蓄势待发。只见赤练袭来，引燃片片桃花，飞纵提拔间，桃花雨落，万物失色。
瞧着那锋芒毕露的剑法，墨诀隐隐觉得不妙。
没想到九尾充分吸收过凤凰泪的灵气，竟恢复得如此之快。而他受元神限制，现在能使出的神力不过四成，长此以往...
“师尊分心了呢。”
妖孽男声响起，熊熊烈焰瞬间大盛，浸透了乌烟的浓云掩住那轮满月，火光焮天铄地，桃林刹那化为赤色汪洋。
火舌舔舐着剑刃，攻势愈发急厉，也愈发致命，墨诀稍不留神便被划伤了手臂。伤口深可见骨，汩汩鲜血奔涌而出，瞬间濡湿半袖黑衣。
墨诀眼神一冷，飞身迎面而上。
千重剑影幻化而出，重重杀招被破解，似是赌上所有的致命回击，刀光剑影映出他坚定的眼神。
闪展腾挪，玄衣魅影随着剑法凌空穿梭 ，两股力量纠缠碰撞，激起尘土飞扬。
剑气裹挟着金光，一举冲破厚重的魔气，只待乌云散尽，游蹿上树的火焰瞬间式微，天地间有片刻的死寂。
炽连宸以剑撑地，红衣鲜血早已分辨不清，猝不及防一口热血喷出，染红了方寸土地。
盯着那抹悬立空中的身影，男人眼神阴鸷得可怕。
他想起当年被捏碎魂魄的场景。
也是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毫不留情，他恨透了这样的墨诀。
冷眼旁观他的挣扎，眼神嘲弄他的狼狈，自己却永远飘逸出尘，永远云淡风轻。
师尊啊，您不在乎阿九，但终究有在乎的人吧。
蓦然回首，他望向那抹小屋灯火，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
注意到半跪在地的九尾突然对结界出手，墨诀当即移形换影，想要阻止对方。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还未凝实的身形被一剑穿心，墨诀怔怔地看着胸口的赤练剑缓缓深入，晚风中有低回缱绻的耳语飘过。
“就知道您会过来，”
“只有在保护旁人的时候，师尊才会这般无所顾忌，”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呢。”
话音刚落，长剑骤然拔出，定格在结界边缘的身体陡然从空中滑落，炽连宸接住墨诀，平稳落地。
血液不受控制地迸涌而出，墨诀失神地仰躺在男人怀里，艰难地喘息着。
炽连宸紧紧怀抱，俯下身让脸颊贴在墨诀脸庞，清澈的嗓音充满安抚的意味，“师尊别怕，阿九这就去陪您。”
墨诀抬眼看天空，漆黑的夜幕隐约有光在闪烁，像极了记忆中那片星海。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悲切与感伤，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今晚的夜色很美。
终于得偿所愿了啊，山南水北，长眠于桃林深处，不知今夕何夕。
他沉沉地阖上眼，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那般急切，又那般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