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三年,赵孟頫初来大都。www.dizhu.org
他犹记得,二月十五那天,迎来了当年的头一场春雨。不同于江南的连绵阴雨,北方的雨带来的是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何况那日正是一年一度的游皇城盛事。
宣政院的僧官从大明殿请出白伞盖,奉置宝舆之上。诸仪卫队护送着宝物,从崇天门迎引出宫。队伍迤逦行至大庆寿寺,诸人皆停驻下来,待食罢素食,再度启程。一径行到东宫外,队伍又稍稍停驻,随行的行院社直呈上杂剧百戏供贵人观览。演罢,便沿着东御墙北上,一路吹吹打打而去了。
那日,他正骑着马,沿着顺承门街南下。早在江南之时,就曾闻说元室笃信佛教,每年必举办盛大佛事,耗费靡巨。也不知在大漠苦寒已久的蒙古人挥霍起来又是怎样的场面?
他内心本是不屑的,直到二月十五那一天。---
仪卫队伍护送的不止是白伞盖,供于名寺内的佛像坛面也都被迎出佛寺,置于宝舆之上,沿街游.行。更有僧人扮作菩萨金刚,手持法器,坐着宝车款款而过。帝子登高临览,满城士庶围观,其盛况如斯,真真是繁华无尽的三千大千世界。
丝竹管乐声声入耳,市井百姓嬉笑喧哗,他独身一人在人流中穿行,只是觉得聒噪。骑马行了一阵,忽闻前面人声鼎沸,骚嚷不休,又是一列队伍迎面而来,不由抬头去看。而那不经意的一瞥,却永远定格在他的生命里。
那人被人团团围簇,乘着宝舆款款而来。他立于七宝莲花座之上,身着销金红衣,头戴金冠,手执宝剑,扮作护法金刚的模样。可那面目绝非狰狞,不但没有怒目之相,反而眉眼含笑,端庄平和,深邃的双眼仿佛饱含雨露一般。五官亦是俊朗非凡,观其相貌,应是一个番人了。
宣政院的僧官,多出自吐蕃,这也并不鲜见。他沉思片刻,复又抬头。
那红衣金刚仍立于车上,放眼瞻望,眸子不经意扫过周遭,眼里却不着一物,仿佛娑婆世界的一草一木皆不入眼。春雨淅沥而下,随行的教坊艺人手捧竹篮,扬手洒落漫天花瓣,伴着蒙蒙细雨,宛如宝相花雨。纷飞的花瓣在红衣金刚身旁簌簌而落,却纷然飘散,无一瓣近身。迷蒙轻柔的白雨中,昂然而立的金刚身形魁伟,恰如一株俊挺峭拔的青松。
“片花不沾身么?”他低低一笑,自语了一句。等再抬眼去望,那金刚早已乘着宝车飘然而去,只余一个红色的背影,宛如烈火赤焰,焚烧不息。
他忽觉双目灼痛,不能视物。再想去看那庄严宝相,已不复得见。只这一刹,纷飞的花雨瞬间变作凄风苦雨,四下腥气弥漫,那平和端庄的面目霎时间分崩离析,红衣金刚牢不可破的躯体也骤然崩裂,碎作成百上千片模糊的血肉,和着漫天血雨,呼啸着兜头砸来。他惊惧地后退,却无可退避,耳边狂风怒卷,不多时就被湮没在一片血雨里,直坠阿鼻地狱。
他从梦中惊惶而起,浑身汗湿,喘息不止。管夫人闻声惊起,下榻取灯过来,忧虑问:“相公,又梦魇了?”
他无力地点头,魂魄俨然被抽空一般,浑身虚乏无力。勉强平复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事,忙披衣下榻,来到案前:那副未完的《红衣罗汉图》正好端端地铺在案上,唯独罗汉的面目五官尚未勾勒,乍眼一看,只觉森然诡异。
他盯着画卷愣怔半晌,心中猝然作痛,当即研墨蘸笔,就着暗弱的烛光,将那刻在心中的眉目,一笔一笔描绘在画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