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他没有讥刺,赵孟頫略觉意外,踌躇半晌,不再纠结,坦然领受他的好意,举起那盛着忽迷思的金制酒杯,遥敬桑哥:“丞相今日施恩救治谢先生,孟頫感念在心,无从回报,权以此杯敬谢丞相。”
赵孟頫是发自真心,这酒也饮得爽快,竟是一杯而尽。他放下酒杯,心里犹自感慨,这份谢意也真诚无欺。那时若无桑哥援救,谢枋得怕是要死在自己眼底。若果真如此……他的心突然狠狠一抽:怕是自己余生都不得安宁。
他本是真情致谢,却只换得桑哥嘲弄一笑,那人眼尾轻轻一扫,带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厌烦:
“我救他,又与你何干?他死他的节,你做你的官,两者又有何干系?你一个通透人,怎因一个愚痴的言行绊住了手脚?你这一生,难道是为别人活着?为那荒唐可笑的忠义信条活着?”
“谢先生忠义盖世,怎能是愚痴!?”赵孟頫倏然起身,冷冷瞪视桑哥,眼里喷薄出怒火,烧得他眼眶通红,几乎想要落泪,“谢……”
“放肆!”
桑哥凌厉抬眸,脸色遽然转冷,眼风像刀子一般掷过来,登时堵住他所有的话语。心中的热血登时冷透:原来那人刚刚的温言款语,不过都是伪饰,说到底,他还是那个冷酷凉薄的权奸罢了。自己如何平白对他多了几分期待?两人志趣不同,这番动怒也就毫无道理。
他只觉自讨没趣,愤愤瞪视桑哥半晌,又闷闷坐了回去,低眸不语。席间气氛瞬间冷了下来,他别开脸,冷落了一桌佳肴,再无一顾。
见他悒悒不乐,桑哥突然有些后悔,他兀自沉默半晌,心里更多是烦躁:自己向来任情纵性,又何尝顾念过他人的情绪?
“吃罢,别浪费了一桌酒食,”他讪讪道,温言劝了一句,举杯相敬,那罕有的歉意全都融在酒里:“我敬郎中!”
称呼瞬间换回官称,赵孟頫微觉不适,也不知桑哥是否有意为之。他叫他表字,固然让他尴尬,但以官职相称,却是刻意的疏离。若是先前桑哥这般疏远,他自是求之不得。眼下听来,他只觉莫名的失落,一时也不懂这情绪从何而来。
他也不言语,只是举杯回敬,默默饮下。两人不再多言,只是无声对饮,若是没有刚才那番龃龉,这般默契的情态,倒像是两个高山流水的知己。可此时两人各怀心事,酒水饮入喉中,更有几分言说不清的滋味。
饮了几巡,杯中酒品都被他一一尝遍,各有滋味。忽迷思滑腻香甜,带着马奶的醇香;蒲萄酒甘甜醇厚,颇有西域的神秘妙趣,让人回味不尽;就连阿剌吉酒,虽然辛辣烧喉,却不像寻常烧酒那般刺痛胃腹。唇舌在几种酒液中往复流传,当真是尝遍了人间滋味。他摇头一叹:自己几时能有这般好日子?
几月不曾沾酒,加之心情郁结,他饮了几杯,便有些上头,一时醺醺然,脑中晕眩,目光都显得迷离不清。桑哥却仍是清醒,看着那年轻人渐渐涣散的眼神,心念忽地一动,慢慢饮下杯中酒,唤来管事:“传伎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