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哼哼地来到皇帝寝宫,天色未亮,殿内灯火通明,数十个小黄门围着皇帝一人折腾,皇帝瘦弱的身体立于中央,两臂平伸,赤玄金龙纹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慢慢放于身侧,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闻识。
十二冕旒凌空垂落,闻识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她缓慢地收回嘴角的哈欠,又轻轻拭去一颗顽固的眼屎,轻轻垂下头,任皇帝从身边走过。
皇帝却停在她面前,歪头笑说:“跟朕去上朝。”
寝宫门口,杜岩生一身朝服,身后仍是那杆金色□□,面容凝重,姿态英武,她跟随在皇帝身后与闻识同行,目不斜视,一路将内息不要钱似的往外放。
早朝的大殿,百官已入,她又站在杜岩生的对面,再回过神时,她静静望向下方文武百官的……脑瓜顶。
肃静到了极点,数百人或浓或淡的呼吸声都不能打破这种肃静,闻识站在这里才真正明白到一个王朝长久的伫立,正是源于这种肃穆。
曾被闻识掳着脖颈的小黄门此时立在阶前,两手展开黄卷,神情庄重,声音四平八稳地将罪己诏传于大殿,华丽的文藻传进闻识的耳中就成了几句话。
新政是错的,错的人都死了。演王清君侧是对的,对的人加官进爵,进无可进便允许御前不跪不拜。
大臣三叩九跪,山呼万岁,声音穿过侍兵守卫的殿外,传到王朝的四面八方。
扭头看向龙椅,瘦弱的皇帝嘴角噙着笑,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显得单薄无助,没有人看的清她的面容。
皇帝赵允,用这一刻的庄严向她宣告自己的错误。
闻识深深地低下头,她想回家了。
御花园美就美它选择天下最珍,最贵的草木精雕细琢,差的,不称其“最”的都不行。
皇帝换了常服,长发全部拢在冠中,心情看起来不错,到哪都兴致勃勃的,一会儿赏这个一会儿赏那个。
赏累了就让闻识帮着赏,一上午从她嘴里跑出去的金锞子够搭成几张床了,还是加大版的。
到中午天已经热了,皇帝手里握着的暖炉又换了个新热的,脸上神清气爽,感情她一路坐大轿子,有华伞遮盖的,自己可是一直用走的,幸好怀里揣着把扇子,还是出门时被沈从岸砸的那把。
她将扇子掏出来,望着扇面上那人亲手提的字,心里鞠了一把相思泪,狂扇起来,惹的两侧随行的小黄门又是诧异又是羡慕。
这人在皇帝面前犯的死罪够斩上几天了,可皇帝就是宠着惯着,让人嫉妒也嫉妒不来。
皇帝斜卧在撵上,眯起眼睛歪着头看她半晌,最后吩咐在亭子休息。小黄门们又是一阵忙碌后,皇帝屁股下垫着金绒丝垫,坐在绿荫环绕,清风拂面的亭中,雨前龙井盛在青花瓷的茶杯摆在面前,她看也不看,低首将手中折扇来回把玩。
一路帮着赏赐旁人的闻识没捞着“赐座”二字,一屁股坐到石凳上被两个小黄门轰了下去,手里的折扇也被抢走,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的石阶上,翻着眼皮偷偷白了皇帝一眼。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皇帝轻轻念完,侧目瞥了闻识一眼,“你家夫郎倒是很有风骨。”
闻识心跳停了一瞬,下意识谄媚地笑道:“四海升平,才把他养成这样刁钻的脾气,要是连饭都吃不上了,哪儿还能被惯成这样,说到底都是皇上英明。”
“感情他在宣城耍威风,都是朕给惯得!”
闻识连忙辩解,“沈老板怎么是耍威风呢,平日里最是听从朝廷号召,让捐一万贯钱就绝不敢捐九千九百九十九,说涨一层赋税就自愿上缴两成,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坐着绝不站着,总之宣城那些商家愿意听他的绝对是发自内心,沈老板早就说不当商会会长,可是她们不干呀,说沈老板不干就没人能干,您看,要说耍威风也是她们逼的、绝对跟沈老板无关呀。”
皇帝啪地将扇子合上,似笑非笑地说:“这么来说,只要是朕的命令,他都愿意遵从?”
这话是个陷阱,闻识脑筋飞转,却发觉自己无可反驳,难不成说违抗皇命,她最后摊开手无奈地说道:“皇上爱民如子,天底下哪有老子害儿子的,要是有,不成了大不伦了。”
“放肆!”扇骨猛然敲在桌上,打翻了一桌茶水,茶水滴落在地,热气蒸腾一瞬便倏然冷却。
天子一怒,怒沉山河,宫人匍匐跪在地上,由自胆战心惊。闻识愣愣地扭头看她,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跪了下去。
“您是天子,至尊至贵,您和小人一般见识什么呢。”
皇帝冷然一笑,“怕在你眼中,朕才是小人。”
闻识背挺的笔直,毫不怯懦地直视皇帝,“若是心怀坦荡,旁人怎么看您又能如何呢?”
一只青花茶器猛然砸在她额上,而后颓然落在地面,零碎一地。力度不够,只有鬓角红了一点,皇帝凤眸眯起,不知在思量什么。
沉静许久,一个宫人慌忙跑近,目光困惑地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跪倒在地。
“秦贵君适才动了胎气,太医束手无策,皇嗣恐不能保,还请皇上定夺。”
话音如同一击闷锤砸在头上,闻识腾地抬起头,面色苍白地撞进皇帝冰冷眼中,皇帝唇角讥讽,细长的指骨指向闻识,“你不是号称神医么,去给贵君诊治,若是治不好,你也别回来了。”
闻识呆若木鸡被两个宫人拖走,一路上脑中浑浑噩噩,远远看见后宫宫门,定定神,一把抓住宫人肩膀狠狠问道:“贵君几个月身子?”
闻识面色狰狞,言辞狠厉,小黄门呐呐地回答:“八,八个月了。”
说话间已入宫门,颓然放开那个抖做一团宫人,咬牙迎入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