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脾气愈发古怪,自从每次请安都闭目不语开始,沈从岸便恍惚觉得两人的父子情分怕是要尽了。
或许母亲去世后他便将情这个字从心头放下了吧。
少年夫妻,有过吵闹,但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父亲说过,母亲给过的旁人再不能给了。
沈府抄家那日,天儿出奇清爽,晴空万里,他大腹便便地坐在庭院中,吩咐下人将被褥拿出来晾,也顺便将那一箱箱话本子也晒一晒。
他就坐在石凳上看下人来来回回忙碌的时候,官差闯进内宅,领头那人清清楚楚地列出一堆罪状,他却只听见“谋逆”二字。
忽然庆幸父亲已经出家,不必理这世俗的偏颇。而那个浪荡在外的人啊,他竟然毫不担忧,总归相信她是石猴子一般的人物,自己好生活着,说不准哪天就把她盼来,若是活不下去,她好好的就行。
这一生富贵加身,有所求便有所舍,情路坎坷些,银钱从没差过,贫苦家院,侯门大宅他都进过,唯独没下过大狱没去过皇宫。
皇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大狱这回算见识了,先前穿的白色织锦袍子被扒了下去,换上一身靛蓝的囚服,好歹是身衣裳。
饭是馊了的米汤,入口拔凉,他一口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进到肚子就暖和不少。
床铺上一团稻草,睡上去有些冷,石琪把自己的也铺到他身下,他摸摸肚皮,受的十分坦然。
衣食住都将就,那个脏污的马桶就有些头疼,他坐在稻草堆透过狭小的窗棂望向外面的天空,闻识闻识,你还是尽快回来吧,给我送个干净的马桶也行。
好在第二天张明堂就来了,各类用物塞进牢中,最后他那间牢房比寻常人家还要齐全几分,那时他可真感激她啊。
后来升堂时与祝开对峙大喊冤枉,祝开垂泪看他,也帮衬说了不少话,依张明堂所言这事还有待查证,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他就松了一口气,哪知突然来个了刺史大人,将他的状子撕了粉碎。
京城离这里可不近,案发不过几天这位刺史大人就来到宣城,沈从岸看着地上洒落的纸屑,默默估算自己还有几日好活。
在狱中等候时,蔚蓝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进到大狱中看他这谋逆之人,她那憨厚的妻子跟在身后,手中提着一应糕点。
蔚蓝丰腴不少,怀着老三,肚子不比他小,脸上除了以往的纯贞率性,又多了几分为人夫,为人父的慈蔼,此刻他揽住沈从岸的手臂泣不成声,声声责怪自己无用。
家里田产房屋都卖了,手里攥着大把银两,却连主刑那人都见不着,他哭都找不着调了,最后只好说些你死我也死的话来,沈从岸慌忙堵住他的嘴……
几日后,终于接到最终判决,奇怪的是竟然判发配,煌煌烈日下,带着枷锁出城时他才反应过来,看来自己是不用死了。
可是千里之遥啊,肚里那个小家伙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添乱,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
刚一出牢门就看见蔚蓝红着眼提了包袱,说要与他一道去,沈从岸看他高高隆起的肚子笑道:“这一路谢大会照看我。等你生下孩子再去寻我,不迟。”
好说歹说劝回蔚蓝。
走前,董子昊站在城门外一直哭,这么大岁数的女人哭成这样其实挺难看的,可是他心里又很是动容,于是就劝她:“沈家遭人陷害,相信早晚会有个公道,在那之前我能挺住,何况还有谢大在呢,您回吧,别惦记了,赶早生个闺女。”
董子昊听见闺女两字就笑了。
谢大是很憨厚的一个人,他一出牢房就看着她站在蔚蓝身后,也不知等了多久,五大三粗的体格,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看见她沈从岸就安心了。
可照应是有了,就是太闷,问一句答一句,且回话大都是“不清楚”“不知道”“没听说”。
好在自己平时话也不多,除了枷锁沉点,走路累点,还成。
可是路上果然不太平,那个将衙役撂倒,又一掌将谢大打昏的黑衣人回过头,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他,沈从岸觉得像被扒光了衣裳似的。
“皇帝?”
那人危险的目光良久地注视他,每一瞬间都令他觉得是凌迟一般,可怯懦不是沈家的家风,他面容镇定地回视。
黑衣人眼中的惊愕一闪即逝,轻声一笑,笑声竟也如黄鹂悦耳。
片刻,有辆精致的马车驶来,那人挟持他上了车,沈从岸看着车窗上小小的一个沈字,轻轻一叹,俯身掀开一块车板取出一壶密封的酒地给她。
“陈年精酿,别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