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儿姐又道:“那年正月,杨大哥受了伤在我屋里歇息,我自个而抱了你出来看灯,就站在那儿。你指着狮子灯非说是猫儿滚线团,指着双龙戏珠问怎么不给它们一人分一个,引得满楼的姐儿直笑。我拿着果子哄你叫娘,你叫了娘又把果子藏兜里说要留给你哥吃,这些可还记得?”,庆央仍旧摇头。
蕊儿姐叹气道:“那会儿有千般的好,怎么竟一日转了天,人就走了呢。”
恰巧,门口铃铛声响,原来是段三留回来了。
蕊儿姐拿出衣裳叫段庆二人换上,又在外布了桌酒菜,道:“你大哥死的仓促,事出突然也不能好好操办,咱姐弟喝一场权当送他。”
庆央望着桌上四五样拼碟素菜,只中间摆着道对半切开的卤蛋算是荤腥盛在粗陶碗里。壶里倒出的酒也是浊的,闻不到半点酒香。不由又是一阵鼻酸。蕊儿姐苦笑道:“我们这种人,成日里有上稍,没下稍。得了钱买个花,打根簪,一晃眼就没了,以前大手大脚惯了,狠心出了门才发现腰里没存下一分钱,干什么都是缩手缩脚。何况你大哥走后我也没心思写词作画,靠着点积下的首饰度日,如今倒真真是坐吃山空。”
庆央道:“姐姐有难处只管来找我就是。”,说着便摸寻钱袋。
蕊儿姐按住庆央微微摇头,只说:“央哥儿,快落座吧,吃饱了好送杨大哥。”
三人坐定,蕊儿姐又在身边空座单独摆下一套餐具,轻声道:“叫你大哥也尝尝。”,段三留不解其意左右回顾,庆央垂下头不忍言语。
暂不提一杯倒段三留,蕊儿姐与庆央有意借酒浇愁,三人直吃到后半夜放歇,桌上菜只动了几筷,酒喝去两坛。蕊儿姐脸颊泛红,星眸微闪,扶额道:“差不多了,轿子已经叫下了就在门外候着。我醉了,你们且去吧。”,说罢便独自先往寝房去了。庆央见她脸色有异样,上前搀扶,却被她挥开,直道:“到底深更半夜,早了事早回来。”
原来这蕊儿姐酒入愁肠一时勾起了伤心事,坐在桌边自思道:坊间人多眼杂,这里早晚流言四起。自己做了一辈子卖笑的,最知他们如何冷眼揶揄人,我是受不得这种气。再说近日房租飞涨,下个月再缴不上租子龟佬鸨妈也要寻上门,或劝我回那腌臜地方,或卖出去配小子,不定要受怎样折磨。再有那年为杨郎打胎,伤着了身子,一到天冷就犯痛病,日子实在难熬。更何况杨郎已死,自个活着也没了盼头,倒不如死了干净。可死……要怎么死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不叫街坊生疑?
送他们上了轿,转回屋,蕊儿姐呆坐在床边望着杨云躺过的床榻,眼泪哗哗直流。看到枕头时忽而想起杨云最后一次来时留在这里的一枚铜钱。那会杨云眉开眼笑举着铜钱,直称它作救命的宝贝,自个好好保管。可转眼春去秋来几轮回,再次相见,二人已隔了阴阳,怎不叫人唏嘘。
正伤心,不经意瞥到到枕边的针线盒子,心下一横,回手捧住针线盒子,两手一翻哗啦啦将盒中顶针木尺悉数倒在床上,拾起剪刀狠刺向枕头,将那半旧的桃皮鸳鸯枕套划的破破烂烂,破口露出里面发黄枕芯。仍觉得不解气,又抱着枕头拿剪刀乱剪一通。
“咔啦”一声,剪刀碰到了片硬物。
蕊儿姐心道:可算寻到了,扔掉剪刀伸手探进乱絮中将那枚铜钱勾了出来,狠狠盯着它自思道:什么救命宝贝,只因他一句笑言,我辛苦将你缝起,日日脸挨着你睡觉,如今人没了留着你还有何用!
举起手臂正要丢出去,忽而心中一阵不忍,暗道:此物是杨郎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物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存好,我怎能扔它泄愤。
不知何处一阵阴风出来,卷起窗帘一角,竹筒状油灯略微晃动两下后便熄灭了。铜钱上忽而精光一闪,蕊儿姐恍惚着了魔一般怔怔看着铜钱。但见它正反两面各刻一龟,细看侧面还有蝇头细字面,与寻常铜钱大不相同,遂暗道:杨郎向来不会扯谎,他说是救命的宝贝必定能救命……莫不是这其实是个神器,需得好生供着,而我藏在枕头中不够虔诚反倒玷污了它,因此才害了他的性命?这一想,宛如邪魔入体,神志再不清明。
蕊儿姐心中惶惶,面如死人,将铜钱含在嘴中,直着脖子死命向下吞咽。不料,铜钱卡住嗓子眼,引得她一阵剧烈咳嗽。蕊儿姐心想桌上好像还放着杯浓茶,便站起身,不顾眼前昏花摸黑走到桌前,果然摸到一个温热柱形杯,想也不想抓起杯子仰头直接倒进嘴中。口中液体黏腻味=厚重,带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臭气,带着铜钱一起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蕊儿姐一心寻死,知道错喝了灯油却不吐出来反而捂着嘴巴咬牙吞咽下去。咳嗽两声,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竟吐出口血。她见着血迹反而安心,道:是了是了,如此就对了。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连忙强忍了头昏摸爬上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仰面躺好等死。
魂魄阴阳徘徊之际,依稀见一壮实的白衣汉子背对着自己向门外走去。那背影越看越像杨云,蕊儿姐强爬起身,焦急喊道:“杨郎等等我!”,说着跌跌撞撞紧追上去。
叮……恍惚间听着风铃撞响。
风气扬云散,落花人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