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央听着那汉子步子走远了，忙一把掀开破絮被要出屋子寻那什么七爷十一爷，就听那两少年道：“得，得，又欠我们一情。”，“得，又欠一情！”，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庆央左右没想明白这欠人情的是段三留还是自个。忽听得门外一声瓦碎，庆央慌忙追了出去，可这幽幽窄巷一眼望到头，哪里寻得见人影。
头顶灰溜溜天被犬牙交错的瓦片啃得只剩下一指宽的线，庆央缓缓退后两步重新浸没于黑暗中，这下连那一线天空也瞧不着了。
“段三留……。”，庆央低声唤道，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怨气。段三留一声不吭，脚跟踩着脚跟，垂头立在墙根，混似与暗影融为了一体。
庆央等不到回应，心下顿起无名火，咬着牙愤愤骂道：“怪胎祸害，少了你我就活不得了么？哪里就用得着你来？”，越思量越恼火，心道：从桃花坡到玄武山，从皇城到街尾胡同，怪哉，怎么回回出事他都在？
过会又想起那两人说得欠情，两下一合计，顿时怒火烧到胸口，暗道：好个贼囚，原来早自个寻好了后路。罢么罢么，各人自扫门前雪，他有好去处，我还能拦着不成？
一边又骂道：老天爷，你晓得我心肠软，吃人家一口粮得还一袋米，便叫这讨命鬼来我跟前装模作样，叫我丢不得杀不得喜欢不得恨不得。少了他我竟活不得了么？他每每救我，我屡次害他，说来竟是我狼心狗肺？他是天大好人，我是蛇蝎心肠，谁稀罕来？天也，我这辈子，到何时才能乞到自由身，难道非要被活活累死才算？呸，天耶，我告诉你，你休想老子缩一缩，你要爷死，爷偏要活！
一边又暗自戚戚然道：我算什么，竟然拿个药也不能。恶鬼似的活了小半辈子，到底不是靠这个就是靠那个，真逃出去，连个傍身的手艺也没有。天也，原来我才是那索命鬼。成日说活命，可为这条烂命拼死拼活值么？活着到底有什么劲呢？我活着到底图个什么？
两声音此起彼伏，在庆央脑海里吵个不休，体内伊勒德给的“留君心”解药又隐隐作祟，一股子邪火顺着奇经八脉从下腹往上攀。屋子里静了半刻，庆央按耐不住，扬声道：“你喝了哑药么？说话！”
段三留这才哼哼唧唧蹦出一个“走”字。庆央耸了耸肩，阴阳怪气道：“走？谁走？往哪儿走？”，段三留又住了声
庆央忍下腹中一阵恶心，冷笑道：“何苦来？方才不救我叫我顷刻死了，咱们两个阴阳两不相见岂不成全了一双，这会子又摆脸子给谁看？”，这话说得实在没意思，就连庆央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可一张嘴话就像毒蛇一般亮着獠牙自己从喉咙中钻了出来。庆央用力咬了下嘴唇，好像要把脱口而出的话咬断一般。
段三留尖叫一声，一跃跳到庆央跟前，双目大睁似收到极大惊吓，连声道：“不死！不死！”，他冲庆央抬了抬手，又立刻背到了身后。
庆央唬了一跳，望着段三留心中竟生出些许得意来，故意接着说道：“我的儿，瞧把你吓得，我死了有什么不好。我要死了，就没人教你整日拿眼杵着防着，也没人跟你好一阵歹一阵的使脸色，你也犯不着次次半夜里逃出去跟人商量怎么除了我，天大的好事你恼什么。”
段三留身子激烈颤抖起来，瞪着眼发疯地惊叫道：“不！不！不！”，顿了顿，一晃明暗交错，眼神中透露出向死而生的决绝，段三留忽而不知从何处抽出把弯刀来，指着庆央道：“死么，你要死就杀了我！你不信么，央哥哥，你不信么！”，他将弯刀不住地往庆央手里塞，看神态依然彻底癫狂。
弯刀在他二人手中转来转去，冒着寒气的刀面数次挨着他的皮肤。庆央吓得一连退到后墙根，最后实在无法，值得仿效旧法放柔了声音颤巍巍说道：“三留，你这是做什么，我难道说句玩笑话也不成了么……你听话，不死，咱们都好好的……你别叫，好弟弟……我怕。”
这一招百试百灵，吐吸间段三留果然安静下来，收起弯刀用力将庆央朝外一推，自己背过身歪坐在了地上，似笑非笑的扯开嘴呼出口气，喃喃自语道：“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呢？”
庆央听他这句话竟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不由心头一震，捏着袖子擦了擦脸，拢了拢歪掉的发髻，缓步走到段三留前，蹲身宽慰道：“好师弟好三六，你别恼我，是当哥哥的糊涂……我以后再也说这种话啦，咱们都活下去好不好。”，他当然不信他们二人都能活下去，所以说出的话也是犹犹豫豫，丝毫不能叫人信服。
段三留抬眼飞快扫了他一眼，道：“我死活与你何干？”，庆央呆了一呆，便听他又接着说道：“反正你活的更长久。”，话毕，他忽而捂着脸窸窸窣窣哭了起来，先只听得到他断断续续的吸气，而后便听见他破锣似的沙哑嗓子发出压抑的呜呜声，好像深山里的老狼哀鸣。
此前他诸般喜怒总像火一般激烈，或是号啕大哭或是捶地大笑，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只觉得全身紧缩缩麻嗖嗖，像落入渔网的青鲤，虽然还在碧水中却已无路可逃。他抓起胸前衣襟塞在嘴里，生怕哭出声来，心中奇怪道：央哥哥不要我了，我像从前那般跟着他便是了，我这是在做什么。却不知，原是心底滋生出的哀怨作祟。
他着实委屈极了，这几日，他没有一刻不想着庆央。可每每偷偷望向庆央时，又觉得眼睛像被千万根针扎一般刺痛。他只能闭着眼去假想，装作从前那般，自己仍是庆央身后默默跟随的黑影。
我该盼着央哥哥好的，段三留心念道：那两只雀儿说得有理，我若为他好就该趁早做打算，我本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