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考验着沈慎然能不能把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表演的淋漓尽致, 时间轴已经跳跃到儿子离家的几年之后,但是作为父亲的高守山, 依然不放弃孩子会回来的希望, 自欺欺人地等待着儿子如往常一般放学回家,他却忘了按照年岁来讲, 他的儿子早应该从中学毕业。
中间略过的情景大意是,厂子领导体恤失去手臂的高守山,让他当了厂子的看门人, 后来科技快速发展, 经济模式又不断在更新,厂子苟延残喘苦苦坚持了一阵,到底是没挨过经济不景气, 高守山就成了第一波下岗工人。为了维持生计, 高守山在儿子曾经的学校门口, 支开了一个修车摊, 靠着给学生补胎打气换链条, 勉强糊口度日。
沈慎然要表演的这一场, 时间地点人物都很鲜明,非常好把握, 也非常好表达,至少在家里的时候,林清和非常喜欢沈慎然这一段的表演, 符合他脑海中对高守山的印象, 如果他要是李导, 肯定当场拍板通过。
地点是高中门口,时间是中午临近放学,坐在凳子上的一瞬间,沈慎然不再是高大挺拔的英俊明星,自信强势这些情绪和气质在他身上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忍不住揉揉眼再瞧个仔细,难免觉得之前看到的硬朗挺拔的沈慎然是一场错觉。
沈慎然入戏特别快,不需要多余的情感酝酿,林清和在这么多次对戏中也发现了一点,只要跟沈慎然稍加形容之后,他很快就能理解,而且把握的分毫不差,演员就是导演的传话筒,沈慎然能够恰如其分准确无误地传达导演的所思所想,沈慎然天生就是吃演员这碗饭的材料,没有人会比他更称职。林清和注意到评委席间再次传来的躁动,他无意识得意地勾起嘴角,这才哪儿到哪儿,更吃惊的还在后头,沈慎然的独到之处至今为止只不过才展现出冰山一角。
沈萌萌看了一眼林清和的表情,心中暗自评价道,有点欠打的趋势,又不是你演技过人,得意个什么劲儿。
沈慎然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要是很少接触这个行当的普通人看到难免会少见多怪,感慨反差巨大。他佝偻的肩膀,一声不吭用仅剩的一只手吃力地校正车圈,他现在是丢失了儿子内心苦楚的可怜父亲,比起真实年龄更为苍老的脸以及黯淡的眼睛,让很多学生都误认他是个大爷,喊他,他也笑着答应,从未辩解过一句。下课铃声一响,孩子们跟草原上奔跑的小犀牛群一般,相互推挤着撒蹄狂奔冲出校门,他也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眼睛都跟着闪亮起来,刹那充满了生机,匆忙从椅子上起身时他踉跄一下,但又很快站稳,也许是因为内心的焦急,也许是因为失去一条手臂的失衡感,但他不以为意,把满是机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仿佛这样就可以变得体面一些。
他像是校门口所有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一样,伸长了脖子踮着脚翘首以盼,偶尔有学生过来找他打气补胎,他就沉默地坐下开始工作,但眼睛时不时瞟向校园的大门,工作完成了,他就又站起来张望,周而复始很多次,直至校园内所有的学生都走光,所有的热闹散尽,高守山像是一株立在沙漠里的仙人掌,突兀又孤立无援,他缓缓的坐下,若有所思的愣了半晌,继续手中没忙完的修补,他面上是习以为常的平静,目光却麻木到不起一丝波澜。
场内沈慎然心无旁骛的表演,场外的林清和也没有闲着,他一心多用,一面关注着沈慎然的表演,一面他偷偷去打量每一位评委的表情,毕竟从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情绪,就算是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也会在情绪变化的短短几微秒而暴露内心的波动。
沈慎然演到一半的时候,林清和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早就欢欣鼓舞,他自认为沈慎然发挥得非常平稳,他们在家中把比较有特色有深刻寓意的桥段通通挑选出来,按照导演的个人偏好、更能够体现导演叙事表达手法、所在剧本中重要程度和推动情节能力大小而进行分列排序,而这一幕也恰恰在其中,之前反复商讨的细节沈慎然现在全都用上,可以说是无一丝遗落,沈慎然动作表情的细节拿捏得非常到位,跟在家里表演的时候别无二致,甚至是发挥的更好。
可高兴并没有林清和心中持续多久,情形又急转直下,场内其他评委席的评委还好,面色神情都比较缓和,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有一个人,可能是因为面容长得比较抢眼,所以他做出动作来也比长相一般的人更加吸引旁人的目光,令人一眼就会注意到他,想装作看不见都难,万恶的看脸的世界。
林清和看见杨教授先是非常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五根纤长细白的手指头轮番在桌子上敲击一遍,没几秒钟后,他竟然连眼睛都眯起来,嘴唇也被用力地绷紧成一条直线,嫌弃的目光更是一览无余,最后他竟然干脆放弃观看沈慎然的表演,开始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手机,只留给别人一个闪着亮泽光晕的头顶,变相展示了他出众的发质。
林清和心中咯噔一下,现在是真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事情走向有点要糟。
一部电影,观众在下面说话,睡觉,吃东西,但就是没有人集中注意力看屏幕上放映的内容,甚至有的人坚持不了几秒钟,直接提前退场,如果不是故事冗长无聊或者是题材本身倾向于严肃乏味,那就是演员演技的问题,表达的不到位,感染力不足,无法带动观众的情绪,没办法让他们跟着投入情节之中。
林清和对沈慎然后面一段表演也看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时不时无意识地跑到杨教授身上,琢磨着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连挑选桥段的一半都没有演到,就已经让杨思齐如此大感不满,毕竟是简单到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过渡,无声地来刻画人物并且承接故事前后,让观众对时间线有一个清晰的认识,而不会脱离在故事之外,就注定了这场戏在全剧本中算不上最出彩的片段,本身注定是平淡基调,没有大功相对的也就不会有大过,怎么可能招致如此明显的不屑一顾,真奇怪。
这一幕戏是没有台词的表演场次,能够作为评分标准的就是,去品评演员的肢体语言和神态表达,林清和满头雾水,在他看来,沈慎然的表演手法并没有问题,想要传达的情感也好,对人物的把握也好,通通都顾及到了,也许这只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观感,难不成有些问题需要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才能发现吗?可是去电影院观影的群众,有几个是真正跟电影行业有关的业内人士?演员需要顾及和考虑更多的不就是这些非业内人士的想法和感受吗?
接下来杨思齐没再施舍过任何一个目光给沈慎然,无需他本人言明,他对沈慎然表演优劣的定论昭然若揭。
过于狂妄了吧,也太不尊重人了!这个不屑一顾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沈慎然这几天的努力林清和是亲眼看在眼里,通宵达旦到让人跟着心疼,甚至他连睡觉的时候,梦话里嘀咕的都是台词。
有一次做饭做到了一半,他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就问林清和,“你说高守山做菜的时候是不是会很粗糙,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提高手艺,他本身又是个粗犷的性格,加上他身处的环境和所受过的教育,不会有我这么细致,有时间讲究个什么科学搭配荤素比例,他忙着加班挣钱,急匆匆地下班回家,也是对付一口,一个做体力活的成年男人,加上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都是饭量大,想吃精贵的东西,又要顾及到家里的经济条件,大概他家就是吃饱就行。”
不出意料,那天晚上的菜果然只是将将做熟而已,炒菜中偶然间能用筷子戳的大块没化开的盐粒,而且菜码大得吓人,竟然使用的是成套瓷器中至今为止两个人都没有机会使用过的装鱼盘,直径三十五点五厘米厘米的椭圆形,而且就算如此菜品依然满溢得随时都有要掉落的危险。
林清和都不禁怀疑家里的那口小炒锅怎么可能一次性炒出这么多的分量,八成也受了天大的委屈,两个大男人愣是吃得肚皮朝天,还剩下比三分之二还多的分量,林清和都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沈慎然可能突发奇想的一句,“高守山家的剩菜肯定不会直接扔掉,下次我们继续吃”。没想到下一次他们的饮食就恢复了正常,具体那几盆没吃完的菜去了哪里他也没细细追究。
认真和努力就换来了轻佻和不以为意。
林清和感觉自己的心脏不断下沉,就像有一股外力罔顾他的意愿,硬生生的施力向下拖拽,仿佛身体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不留情面的破坏,撕扯得他的整个胸腔都跟着疼痛难忍,一呼一吸之间,他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去忍耐,才不至于失态的痛呼出声。但是越是疼痛,他反而越加清醒,他死死压抑的怒火,还不至于把他的理智全部都燃烧得遗失殆尽,让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用武力去解决问题,虽然他现在真的很想冲杨思齐那张姣好的脸挥上两拳,去发泄心中的怒气,为沈慎然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