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除听不懂戏,同添莺也无话可说,又没地方可去。站在树荫下兀自琢磨起耀一和许清承来。
叶除带伤来到武汉近半个月,倒在野地里发高热,不省人事,被许清承捡了回去。不知姓许的是不是有捡人的癖好,据说耀一也是这么来的。
那天正好是许二爷拿货回武汉,叶除偷偷看了,是一柄玉如意。
许家祖辈都是从不下地的“二爷”,但仿制古器的技术一流,鱼目混珠,真伪难辨。
要不是叶除威胁,以为他倒卖文物,许清承万不会轻易告诉。作为交换,叶除也交代了自己的底。
“奇淫巧技罢了。别的正经倒是一样都没学会。”许清承哪里想到捡着的是个麻烦的大爷,“还以为是哪家少爷,捡了能卖钱呢。”
至于耀一,从头到尾都在,像个鬼魅似的。明明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岁,却老气横秋,心眼多得像竹筛。
叶除只知道他本名叫光田耀一,东京都人士。至于其他背景,一概不知。许清承怕他烦闷,打发他去梨园学戏。
这时候的三个人,可谓是相互牵制了。尽管许二爷好似天不怕地不怕,捡了俩麻烦还成天插科打诨、磕牙打屁的。
叶除幼年时听老人们说,捣鼓死人的东西是要损阴德的,总得做点善事弥补,否则别说是善终,横死了也是要进阴曹地府受刑的。
民主科学他听得多了,偶尔听听这些“封建余孽”也是新鲜。
许清承是因为这个所以来“赎罪”的么?
别的尚未有定论,许清承送耀一来梨园,这一唱,可是唱出了个小程御霜。
“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唱戏?”叶除日落前从茶馆赶回,提了点欢喜坨来接他。
耀一乖顺地站在梨园门边上等他。
两人慢慢地走,叶除决心问点什么。
耀一略一点头,也没有要详说的意思,或者当时他追问,就能得到答案。
叶除原本粗人一个,直来直去惯了,到了许宅这,竟也不觉生出几分**,反正最终他只是说:“我教你一句词,若是有人怀疑你身份,你只消唱这句。免得身份揭发,连累了我。”
少年侧头看他。
远方的火烧云将高大的北方男人坚毅的轮廓照得明晦不定。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耀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半晌才问:“什么意思?”
“杀敌报国的意思。”
耀一默然。
好一个“西北望,射天狼。”,明明是杀敌报国的壮志凌云,却生生被他念出了万分落寞和悲凉。
原来他存的,是这种感情吗。
光田耀一见过形形色色的军人,狂热的,精于算计的,一腔热血的……唯独没有这种,对战争深感寂寞的,起码在他的国家没有。
叶除一开始对耀一的敌意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大部分时间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而是潜意识里对对方做出了“他讨厌我”的判断,因此做出了反击。
轻蔑。
那是耀一源于骨血里的,对逃兵和懦夫的轻蔑。
军人的价值就在于殉国。俘虏和逃兵是没有脸面的。(注:见于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菊花与刀》)
这种认知根深蒂固。即使耀一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何时受过这种教育。
但此刻,他对叶除的印象动摇了。
叶除见这家伙没了动静,像是不领情的样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顿感挫败。
哪料耀一突然停下脚步,一脸郑重地,用戏腔将苏子瞻的出猎词轻声唱了一遍。
耀一那双凤眼难得清亮了一回,至始至终直视着叶除的眼。
“是这样吗,叶先生?”
叶除无端想起十几岁时三月三同宋六小姐放的那只朴素的纸鸢,摇摇晃晃上了青天。
只是如今没有纸鸢,没有青天,也早没有了宋六小姐。只有硝烟,和逆光而立的光田耀一。
命运真是无常且无情,仿佛还停留在香河暴动的那一天,他刚吃了敌人几粒枪子儿。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逃的。
若是死了,该有多好。
“耀一,走罢,回家了。”他没说好与不好,却第一次喊了耀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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