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安怔了怔,眉眼舒展地笑了起来:“当真是醉了呢,不胜酒力,难怪洁身自好……”
他笑完,准备逗他取乐以压心头躁动,随口便问道:“殿下,你喜欢我们异族的美人么?你觉得是蓝眼睛的好看,还是黑眼睛的好?”
“没眼睛的好。”
“噗……算啦问点你答得上的,嗯,你最讨厌什么呀?”
“结党营私,含血喷人。”
“这是说你母族啊……好,那你最喜欢什么呀?”
“边关。”
赫连安惊异:“你的品味真独特。好吧,那你最开心的事又是什么?”
“来到边关。”
“……”赫连无语,“我看你是真缺心眼儿,边关有什么好,荒凉得一眼能看到天际,什么也没有,穷得叮当响……”
醉皇子打断他:“边关很好。”
“呵,哪儿好了?您给说说?”
那人紧盯着他,当真是醉得不清了,才敢这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念道:
“边关有安。”
心中的花疯了一样狂展枝蔓,碎开心石,撞开压制,势不可挡地缠绕盘旋而上,要破开他的喉咙,要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要绽出灼灼怒华,最终要将那句话推出以剖白。
边关有安。
心藏殿下。
四:移恨
“为……什么。”
他被捆着绑在赫连安的军帐里,低着头沙哑地问。
“殿下好生奇怪,既已猜晓又何必再问呢?”他坐在一边擦拭长剑,且笑且弹剑,“殿下当初会赶赴边关,当真是出于自愿?还不是母族受朝中倾轧,你方被赶到鸟不下蛋还早就有主的荒凉之地。异族迟早要反,借用殿下之名,合情合理。”
不过是不死心,不过是想问一句你当真欺我。
而这人从来回答异族立场,不曾坦白他赫连安的想法。
定辽微阖了眼,低声轻语:“边关岁月……皆是弥天大谎,是吗。”
抛开浩渺纷争,他只是想索求这一个答案。
擦拭青锋的手微停,而后赫连安闷笑:“那是自然的。”
他彻底阖上眼,一如死灰,从此不再问。
十天后,他收完兵,铁甲上犹带血气,回来之时便从心腹处得知皇甫定辽绝食的消息。
他大踏步前去,在营外站定了好一会,抬手拭过甲胄上的血污,涂了满脸。
是面目全非的可怖。
他掀帐而入,看见被锁住的人奄奄一息。
定辽抬眼,逆光里看见握剑的单薄将军一身浴血,连眉目都染了残红。
似乎连那双深碧色的璀璨眼睛,也是红的。
赫连安近前,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头发,逼他直视自己。
定辽淡漠地看着他,闻到浓重血腥味。
两个人近在咫尺,一人冰冷,一人灼热,一人身陷囹圄,一人踏血沙场。
早已是彼岸两端的仇者,因着一个经久欺骗,一点利用企图,故而在未及的至死方休之前仍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
赫连安逼近他,气息喷在他脸上:“想自裁,经过我的首肯了么?”
定辽别过眼,一声不吭。
“堂堂的大皇子,握兵立关近十年,而今便成了这样的懦夫?”
“你以为一死了之便可阻止这乱战了?我的殿下啊,你何时成了这样天真的傻子?从我给你下药的那一天起始,你便成了我的傀儡,你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只要我赫连安在,你叛徒逆反的罪名就永远不得洗刷。”碧色眼睛紧盯眼前的人,“你皇甫定辽的命,早就是我赫连安的。”
定辽脸色苍白,一身受制,不能动弹,耗尽气力也只能沙哑地迸出一个字:“滚。”
“殿下,你在怪自己,是么?”赫连安突然轻抚他的脸,嘲笑着又认真着:“你是不是愚笨?而今局面,和你有何关?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你的温柔不是软弱,你的信任也不是愚蠢,你信了我,给了我真心,从来不是你的错。”
“看见我这一身一脸的血了么,这滔天的杀孽,错在你曾百般信任的我,错在践踏你信任并欺骗利用你的我身上。和你自己无关,知道么?不是你太赤诚可欺,而是我太狡诈险恶。”
他凑近,鼻尖挨着他鼻尖,唇角一如往昔所扬,语气轻佻似嘲讽:
“殿下,你要恨的该是我,别恨错了。”
战鼓再度擂响,他低头埋在他脖颈间,一瞬依偎片刻温存,而后起身踏出营帐,身形很是笔挺。
合帐瞬间,将军折腰。
按剑之手微抖,碧瞳愈加异红。
他迈向无休止的杀局,心只有一念:
殿下,别恨你自己。
五:撤手
白涌山,尘埃落定。
赫连安给他服了解药,解开了对他的禁锢。
赫连安经历完一场残酷凶险的杀伐,此时正无余力防备。
皇甫定辽被封锁筋脉多日,此时也无足力进攻。
赫连解下最后一道锁链,疲乏地垂着眼,温柔到不可思议地软着嗓子:“殿下,快走吧,不然,待会……”
他看见寒光一闪,下意识往侧一躲,仍是挨了一划。
那断剑往下刺入他左臂肩窝,握剑者看着他,眼里有烈火灼烧:“赫连安……我必须要……杀你。”
他终究无力再袭击一次这异族的英雄,未等对方推开,便耗尽余力地松了颤抖的手,按着血地支撑不倒,大口大口地费力喘气。
赫连安用右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左眼,艰难地用完好的一只眼凝视着他。
马蹄声近了。
定辽戒备抬头,看见他笑了。他眼里的血不息,就像一行鲜红的泪。
“我的兵来了,此刻,你杀不了我。”
我很高兴你终于仇恨到非杀我不可的地步。
“你还不走?走吧,养好了伤,恢复了武,我等着那一天,你提刀来废我另一只眼睛。”
殿下,我不用再捆着你了。
以复仇为火种也好,你认真一些,认真地恨,认真地活。
“趁着我刚打完胜战,心情好,我放你走。”
“……”
他后退一步,视线模糊,在越来越近的齐整马蹄声里大吼:“你还等着什么?!走啊!”
“我等着你来杀我!”
殿下,我的命是你的了,我只给你留着。
你要努力点呐,我等你完好无损地来到我面前,取我大好头颅。
白涌山下,那废了一臂一眼的青年拎着一个面目全非的头颅跌跌撞撞而去,同样浴血的晋王连忙上前扶住他。
青年单闭着一只瞎眼惨白地笑:“侄儿,我把他亲手斩啦,从此,再无人能挡住你的大业了……”
说完,他栽进血如千枯的战场。
六:逢君
萧帝六年,边境趋渐太平。
荒凉偏远的一小村寨里,住了一位好看的独眼先生。
先生不仅瞎,还残,但自理能力强,为人和煦,村民们都很喜欢他。先生无偿教这些异族人中原文字,还誊抄了一些中原书籍送给他们,那些异族孩子跟着他习字之余,最爱缠着他讲故事。
先生很为难:“我口笨,讲不好的。”
“先生先生,那你讲自己啊,你的眼睛和手是怎么成了这样的呢?”
“这个啊,说来话长,先生从前参军……”
他半虚半实地娓娓道来,讲完时一个孩子举手问:“先生,你恨不恨那个捅瞎你的坏蛋啊?”
“他不是坏蛋啦。”先生弯着右眼笑,“至于恨哪……”
他恨我才对呢。
他恨我才好呢。
一天晚上,先生在灯下眯着一只碧眼抄书,突然烛火一晃,寒光闪过他右眼。
先生听见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你的字迹,我永远不会忘。”
那一瞬间,先生满心高兴与甘甜。
他的神情像一只久无归宿的独眼猫儿找到主人一样动容欣喜,眼里甚至慢慢积起了水渍,温柔不加克制。
“殿下啊,你终于找到我啦。”
他在刀光面前,微笑着如是说。
我已等了你,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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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还有其他几篇番外,看了看还是不发了。修完哇的一声哭出来,太虐了这,以后不写这么虐的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