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影借此机会拉开一丈距离,掏出一柄细长匕首。她在朱月阁长大,于暗器及毒药一门十分精通,可对付谢无风时,这些旁门左道也只能当个辅佐,实因对方的剑法太过高明独到,且又密不透风,需要同样一流的剑术才能相抗。
“玉山剑法?”谢无风和她过了几招,对方的招数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听闻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想来当年纪恒杀你父母时,你围观了全程,记下了他的一招一式,如今又传授给夜魔。虽无心决可依,但照猫画虎,总能仿个几成。”
花月影狼狈躲闪,身上衣裙被划得破破烂烂,随着打斗进行,不时飞出一片碎布。谢无风招招致命,她虽尽力周旋,终究敌不过,胸背添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
“谢无风!你想过没有!”花月影掷出一支毒箭,稍得喘息之机,话音急促:“我若是死了,纪恒和李澄阳可就一辈子背着污名!”
谢无风脚踩乾坤步,“砰”地打飞毒箭,冷哼道:“名誉乃身外之物,我不在乎!”
花月影弯腰躲避剑光,头顶的银丝秋髻裂为两半,乌发猝然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咯咯轻笑:“你不在乎,那他们呢?对纪恒而言,名望可比性命重要得多!”
“只要活着,真相总有昭雪之日,到那时,你在九泉之下再哭不迟!”谢无风将花月影逼至一棵古树面前,对方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月光下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他猛提一口真气,使出剑法中最后一招“大道无常”,步伐轻若飞雪,乘风而至,沉沙剑直指前方,即将一剑贯穿花月影的心脏。
花月影面色苍白,双唇微启,发出一声尖利而阴森的呼哨。
刹那间,一股罡风自身后袭来,谢无风背上一痛,剑尖失了准头,整个身子如同断线风筝,朝右前方飞扑而去。他踉跄几步,未及站稳身形,一股熟悉而霸道的真气便尾随而至。
谢无风听声辨位,反手使出一剑,兵器相交之后,他被震开二丈远,喉间涌上一阵腥甜。花月影轻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拭脸上血迹,有恃无恐地走到夜魔身后,笑道:“本想亲自杀你的,谁知无常客倒真不负天下第一剑的盛名,没法子,只好耍赖找帮手了。”
夜魔的模样比前一次露面时更为可怖,身材似乎又高大了些,皮肤干瘪发皱,指甲疯长,已长至半尺,末端打着卷,宛如鹰隼之爪,双眸则彻底失去墨色,只余血红瞳孔与浑浊眼白。他两只眼珠子锁定谢无风,目光毫无焦距,却又如箭似钩。
日间,明彪华曾言夜魔在邻县隐藏,看来是得了假消息。
谢无风深知情况不利,方才与花月影激斗,已耗了大半真气,使得妖木之毒蠢蠢欲动,再这般拖下去,情况会更糟,说不得还要赔上一条性命。如今西番教几人生死未卜,他虽知花月影的阴谋,却口说无凭难以服众,今夜不将此人斩杀,来日机会尽失,只会后患无穷。思及此,谢无风于几近枯竭的丹田中再发真气,运之于剑,一刻也不耽搁,砍向夜魔双膝。
夜魔仍使玉山剑法,招式虽失于灵活,行动也略显笨拙,但其内力磅礴,隐含阴毒之气,反而将谢无风压了一头。谢无风使巧劲与之打斗,数招后,夜魔似乎觉得受了戏弄,口中咆哮嘶吼,竟丢弃了宝剑,两手在空中乱抓,想要硬生生扯下他的胳膊。
花月影斥道:“小声些,别引人来!”
自夜魔来后,她便一直斜倚古树,略带紧张地瞧着战局,不时抽冷子朝谢无风放几个暗器。眼看谢无风缠斗良久不得上风,渐渐放下心来,嘲讽道:“谢公子,你剑术再高又如何,至尊大法的内功修炼一门,绝非你的普通心法可以匹敌。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你俯首称臣,我留你一命,并寻九十九个幼童祭祀,传你至尊大法,让你此生再无对手。你可愿意?”
谢无风充耳不闻,他已精疲力竭,妖木之毒如蛇一般,丝丝缕缕地缠上四肢,使得他躯体沉重,行动迟缓,好几次都差点叫夜魔抓住脚踝和手腕,折断经脉。
若是真气充沛,这一战,不定谁赢谁输!可如今身负枷锁,连背水一战的基础都没有。
古人曾言,死生亦大矣。这条命本就是从阎王手里捡回来的,因此谢无风向来不俱赴死,可这当儿,他无端生出一丝不甘,虽知自己大限已至,却想和老天爷再争个三五年。
离开赤尾屿时,师父吹胡子瞪眼地叫他自生自灭,他则笑嘻嘻地应下。多年来师徒情分不曾亏欠,本该没有遗憾。可造化弄人,洒脱恣意的人生里忽然冒出一个纪檀音,拴在他的心尖上,他放不下,也不想放。若今夜死在这里,纪檀音该有多难过?即使真要阴阳相隔,也该有个郑重的告别才是。
花月影在一旁围观,见谢无风剑势愈沉,剑风愈弱,偶有爆发,很快又沉寂下去,不由得蹙起眉头。她到底是内家好手,一开始迷惑不解,后来逐渐瞧出端倪,惊奇地拍着手,道:“无常客可是真气不支?好新鲜!习武七八年的庸才都比你气海雄厚。可惜啊可惜,你的无常剑法甚是精妙,但终究棋差一招。”
夜魔终于逮住谢无风的肩膀,掌中用力,要将其骨骼捏碎,谢无风强发真气,不顾丹田剧痛,硬生生将肩膀脱臼才躲过一劫。夜魔暴怒,转而挥出一掌,正击在他胸口,谢无风倒飞三丈,从半空摔落在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已然动弹不得,妖木之毒侵袭了半个身子,即使口内默念散功大法,但因丹田枯竭,并无火热真气可以压制剧毒。
“行了,你走吧,我来解决。”密林外隐隐有响动传来,花月影挥手赶走夜魔,那怪物发出奇怪的呜呜声,摇晃着遁入黑暗中。
沉沙剑落在膝上,谢无风指尖蜷在一起,已无法舒展握剑。花月影掂着手里的匕首,停在他身前一丈之处,还畏惧着此人突然发难。
“我记得谢先生向来是不理江湖事的,怎么明白了十几年,如今倒糊涂起来了呢?”花月影用两根沾满灰尘的手指摩挲着剑刃,她全身上下无一处狼狈,小腿还一股股地流着血,但神态却得意至极。“我本不欲与你结仇,可惜你不识时务。既如此,我也只好成全你了。”
话说完,却不出手,将匕首在指尖转动把玩,突发奇想似的,笑道:“先前我的提议还有效,你俯首称臣,我留你性命,如何?”
谢无风背靠树干,冷笑一声,因妖木之毒发作而口齿不清,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花月影遗憾地撅起朱唇,看他一阵,忽而笑脸乍收:“那就去死吧!”
谢无风无处可躲,直直地盯着那把飞来的匕首,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这就是命定的结局,他再不甘也只能接受。
匕首将至,左侧忽而吹来一阵疾风,谢无风无法转头,只觉眼前一暗,接着一个温热的躯体落在他的双腿上。
有个人挡在他的面前。
谢无风一阵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似的,迷乱的眼神落在纪檀音身上,心中越是焦急,舌头越不听使唤,好半天才骂出口:“你怎么来了?谁许你来的!”
纪檀音背上扎着匕首,肌肉因为痛楚而绷紧。他脸色惨白,咬唇忍住闷哼,伸手从谢无风怀中掏出瓷瓶,摸了两三颗药丸一股脑地塞给他。谢无风不知在生什么气,抿着嘴不肯张口,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你快吃呀!”纪檀音哑着嗓子,强行将药丸推进对方口中。
“花姐姐,”喂完药,纪檀音攀着谢无风的脖子,艰难地扭过头,“我再叫你最后一次,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经质地打起冷战来,肩背抖如筛糠。“你怎么了?”谢无风恢复了丁点力气,抬起僵硬的手臂将纪檀音圈进怀里,发觉对方体温直降,登时心脏狂跳:“忍着点!”
他拔掉匕首,点了纪檀音伤口周遭的穴道,匕首的刃上除了血迹,还有棕褐色的粘稠液体。
“什么毒?”
花月影从怔忡中回过神,慵懒道:“毒发了你自然知晓。我只知说一句,三日后他若得不到解药,便会受尽折磨而死。本想拿来控制你的,如今这样也不错。谢无风你听好了,只要你乖乖闭紧嘴巴,武林大会一过我自会给他解药,否则,就等着收尸吧。”
谢无风一点点摸到沉沙剑,眼神恨之入骨:“你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花月影嘴角挂着笑意,意味深长道:“杀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解药。要我说,这又是何苦呢?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想取纪檀音的性命。他那个废物师父和废物师兄,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对你而言无关痛痒。可纪檀音就不一样了,你喜欢他,这两边的命,你保谁的?如此简单的选择题,可别怪我没给你行方便。”
“你什么意思?你还想害我师兄!”纪檀音攥着谢无风的衣领,他既冷又痛,好似几千只虫子在骨髓里啃噬,一开口便发出痛苦的低吟。
花月影抬起头,从茂密的树冠中看了一眼月亮,悠闲道:“也不用我动手,这个时辰,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她假惺惺地叹了一口长气,颇为遗憾地望着两人:“你们想救人,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活。论起算计人心,二位可都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