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得知自己并非是这个家庭亲生的孩子,尽管甄敏已经向他解释过了,但季风还是有点难过——他好像终于懂了为什么父亲对他不苟言笑,那些过于严苛的要求,和偶尔低声叹气说这个孩子和热爱学术的自己一点都不像......原来如此。
他那时有个好朋友,叫魏深,见他整日愁眉不展的,就提出说一起去海边游泳玩耍的建议,季风从小被甄敏耳提面命,很少有真正亲近海的机会,他和这个小镇上的大多数孩子都不一样,他还是个旱鸭子。
季风不想去,但魏深坚持邀请,那天的天气情况其实并不好,但为了让好友开心,魏深还是下水了,他想让季风放开了玩,别再被那些烦恼困住,海浪齐胸,风越来越大。
“两个孩子都溺了水,是周边的渔民先发现的,季风游得近,所以最先获救。”
魏洋没能救得起来,他和季风一同推进医院,但结局却相差甚远。
“季风醒来后很痛苦,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背脊拱起来将自己紧紧包围着,但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警方的调查、反复求证的口供、舆论、流言、还有魏家的人,要不是季父动用职权压住了一部分,季风简直要被这些东西撕碎了。
他休学了小半年,然后甄敏给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指责和猜测,他变成沉默寡言,在学校里也是孤身一人。魏洋有个弟弟,叫魏远,比他小不了几岁,读职高。
哪怕季风已经转学了,他仍然死死咬着季风不放,如同附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最开始,甄敏并不知道,她疲于应对拒绝手机里不断打电话过来的媒体,更无力面对丈夫的怒火和质问,她有时会发现季风走路的姿势不太对,问他,他就说是崴脚了。直到在他脸上看见明显的伤口时,她才知道季风的处境是有多么难堪。
“是一些职高的人和社会上的小混混。”甄敏说道,平静的面具崩裂开来:“季风拦住我不让我报警,他既疑惑又理所当然的问我,妈妈,这不是我该受的吗?”
甄敏的手紧紧揪住了布艺沙发上的靠枕:“我心都要碎了。”
穆宁无法想象,才十六岁的季风,是如何从天真烂漫变成寡言内向,他是怎么忍受那些拳脚的?他竟然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在遇见他之前,季风又挨过多少次这样的打?
季风又转了一次学,可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不愿意将这些事同父母讲,就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去附近的酒吧买醉,但刚好那阵子查得严,没有一家敢放他进去,最后季风只找到了一家台球室——那就是穆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了,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校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的,黄毛卖了他一瓶酒,故意为难他不给他开,季风对着瓶启子红了眼,最后被穆宁以二十五的高价卖了一杯橙汁,换来一天后小巷子里穆宁的一次出手相救。
季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甄敏很担心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来,她悄悄在季风的卧室里安了针孔摄像头——
“我以为他能调节好自己......他看上去挺正常的,照常吃饭上学做作业,空余的时间就在二楼的画室里练习画画。”
直到她在监控里看见季风自残——他用削铅笔的美工刀,一边哭,一边在自己身上划。甄敏永远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她恨不得能够冲进画面里阻止季风,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同时她也永远记得,有人替她这么做了。
灰白的画面里,季风突然止住了哭泣,他的神色变得激愤且狰狞,将美工刀扔了出去,砸在镜子上,冲着里面的倒影大吼:“你是傻瓜吗?你凭什么这么对自己?你有错吗?”
他连着质问‘自己’三句话,剧烈地喘息着,才终于平复下来,他恢复成一种令人陌生到害怕的冷静姿态,坐回床边,将身上的伤口一一遮掩好,然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第二天他又变回了柔软的季风,和甄敏打过招呼以后就去上学了。
再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发生在他们家被人砸烂以后。他们并没有报警,只等施暴的一行混混离开以后,将一楼收拾干净,季风却藏了一块碎玻璃,当天晚上,他用那块玻璃割破了手腕上的静脉。
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切换到另一种神态,十分冷静地将手腕上的伤口用衣物捂住,敲开了甄敏的房间,让她带自己去医院。
“我们都知道他出现问题,他自己也知道。”甄敏长长呼出一口气,顿了很久才说道:“那之后,我辗转找到了一家心理诊所,季风被确诊为‘解离性身份疾患’,也被称为‘间歇性人格分离’。”
“分裂出来的次人格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认为这是因为原来的季风太懦弱了,该由‘自己’来掌控局面。”
‘季风’不愿意待在诊所治疗,甄敏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想必很多人都察觉到了季风的变化,特别是那些一直找他麻烦的小混混,季风会反抗了,他像一头凶恶的小兽,尖牙利齿,要将这些伤害的人撕扯得掉一块肉不可。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后,某天他回家以后,突然告诉甄敏,他愿意接受治疗。
从甄敏的叙述中,穆宁推测这个时间段应该是自己和他爆发争吵的那一次,他说季风‘长了嘴巴却不知道辩解,长了手脚却不知道反击,的确不值得同情’。
并不算冗长的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尾是:“他自愈了。”甄敏回想到:“也就三个多星期的时间,那个短暂出现过的次人格消失了,季风回来了。”
缺少的拼图碎片一片片被填进去,露出这幅完整却残忍的画来。所有穆宁疑惑的,不解的地方终于说得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