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务室, 梁然被老李一路带回了高二楼群。
两人都是默然无话, “各怀鬼胎”。
末了, 还是憋着一肚子气没消化的老李停在楼下,指着上下四楼各个班级, 先开腔问了句:“你是哪个班的?自己回班去吧。”
梁然还没回答,倒是被早早等在三楼走廊往下望的李思琪先一步叫住,女孩飞也似地跑下楼,把自家老爸拉到一旁, 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老李边听边蹙眉,说到最后,压低声音也听得清那一句:“你怎么也跟池戬他们这群人乱来!”
“正好杨一然也不在嘛, 座位也空出来了,爸,梁然是我朋友, 好朋友, ”李思琪难得娇气的解释着, “就这一天, 你就当没看到,反正我们坐的也是后排,好不好嘛?又不会耽误上课的,拜托嘛。”
老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一贯对她宠得没边, 加上池戬的事闹得心里正烦, 禁不住她撒娇折磨, 索性也懒得再管,摆手便把人放走。
李思琪欢欣鼓舞地熊抱老爸一下,牵着梁然便走。
半点不带回头的。
老李:“……”
叹了口气,等目送着两个女孩上了楼,他自个儿在原地站了半天,倒转而往校长办公室走了。
班主任不在,自习课倒还在继续。
梁然回了473班,刚在李思琪的隔壁——缺课没到的杨一然的座位上坐定,便被一众忽视自习纪律围上前来的熟面孔围住,但很显然,这几个都是对最后的处理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以至于都谨慎的——甚至都没过多提起池戬的事,只是安慰她,“没事的,池哥会处理好的,你别太担心。”
“不过池哥那个……那个养父确实有点吓人,我们刚进门就碰见他,那眼神一看过来,我吓一跳,”只有丁老三个大嘴巴,眼见着周遭几个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还是没忍住开口,“以前也没见过,还以为是谁惹上事了,结果就直接冲池哥……嘶。”
话没说完,梁二在背后猛地一掐,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偏偏老二一拳头有他脸大,辈分也大,真认真起来,又不能像对陈旸一样没大没小,丁洋瞥人一眼,只得把险些出口的脏话转作一句委委屈屈的:“池哥平时也不怎么告诉我们他家里的事,我也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虽不过是无心一句,梁然心头却忽而一动,抬眼便问:“你们没去过他家吗?”
“没去过啊,”丁洋摸摸鼻子,“池哥从来不跟我们说家里的事,我们只知道他是住虞山那边,也没见过他家里人,家长会都不来的。”
难怪了。
梁然神色瞬沉,在几人七嘴八舌谴责老三多话的间隙里,只是默默低垂了眼。
池戬一贯看着独立自强,好似无坚不摧般,在一群半大少年心里形象伟岸。可这坚强的另一面,却是对家庭形象上极度的封闭和逃避,不愿意提起哪怕丝毫关于那个“家”的消息来让众人知道他曾经走过怎样的苦难。
如果她没有猜错,池戬之所以会选择拳场这种地方来讨生活,有一部分原因,或许也在于,拳场负伤的借口,很大程度上可以掩盖他遭受王军毫不遮掩行动暴力的那些难言经历,以至于直到今天,这些开朗乐观的半大少年,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池哥”,是怎样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努力让自己离开那些软弱人生,苦心经营维持着那些难能堆砌的尊严。
而这一切,都在王军这次不打招呼便找到学校的当口,瞬间坍塌。
不还手是软弱,还手是惩罚,沉默是默认,反驳是败露。
这世上比一无所知更残忍的,原来是打从一开始,或是某个沉默凝视的瞬间,人们便一眼窥探出了自己的命运。
池戬的日记扫描件上曾写过。
【2011年9月13日,天气大雨。
今天王军追来学校,我跟他抢刀子的时候,真的想过,如果我夺过来一刀把他劈死在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有些问题不是他一个人死就能解决的,要付出代价的人,绝对不只有他一个。】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要怎么阻止池戬真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命运的加剧和穷途末路的逼近,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来到,微末细节的改变,拨快了他人生的时钟。
“梁、梁然,你没事吧?”
这心绪起伏的同时,悄悄望向她的丁洋,显然也没料到自己随口的一句碎嘴子,会让她有这样的反应,只能呆呆看着梁然双手抵住前额,手掌遮住双眼。
继而在几人倏而齐齐静默沉寂下来的视线中,默默埋下头去,铺陈桌案的黑发如墨四散,严丝合缝地遮住她面上神色。
“我有点头疼,想休息一下,”分明是平静借口,嘴唇却不争气地向下撇,情绪有如具象化的红潮,从耳根往脸颊蔓延,“……我睡一会儿,不耽误你们上课。”
李思琪和陈旸对视一眼。
女孩轻轻拍着梁然微颤的单薄背脊——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一年的梁然才刚刚十六岁,却依旧在这脆弱时候,充满了家姐的包容关怀。而后,冲着陈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散开。
“……”
除了还逃着课在外头帮忙联系住房的阿超,梁齐、丁洋、蒋成杰、陈旸四人,显然都在梁然垂下头的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还轻松着以为事情会很快过去的氛围尽数散去,几人齐齐面色一沉,却也没再多说,回到各自座位。
“临走”前,陈旸面覆寒霜,一脚踹向回头不住张望的八卦男同学,正中对方座椅后背,一声钝响。
男生霎时间如惊弓之鸟,忙把座位往前一扯,也不顾凳子脚剐蹭在地的刺耳声响进一步暴露他欲盖弥彰的窥探之心,兀自坐得笔直。
陈旸没再说话。
坐回最后一排的座位,难得没翘起二郎腿的陈老五正襟危坐,摸出手机,拉了个临时聊天群。
Five:【咱们要不要溜出去看看,感觉这次情况不太对劲。】
狗洋:【感觉我们一大堆人跑过去,要是被杨秃头抓住,更给池哥添乱吧?】
老二:【还是去吧,真挺担心的。】
小超人:【啥?怎么了?我还在外面??】
蒋成杰:【去吧。】
狗洋:【真别冲动!!瞎添乱吗这不是?】
群里还吵成一团没个下文。
不知不觉,却到这节临时改成自习的语文课下课前五分钟,着急忙慌赶回班里的老李推门而进,喘着粗气,慢腾腾挪上讲台,
三角板在桌案上连拍三下,原本还有些嘈杂议论的班级登时鸦雀无声,齐齐看向那头。
“吵什么吵?还嫌今天的事没丢光咱班的脸吗?!”
老师终归是老师,回到班上,又恢复了那不近人情的威压面孔,一群学生面面相觑,纷纷埋下头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唯有梁然反其道而行之,女孩揉着红彤彤的眼睛,抬起脸,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在二十分钟前,还曾经为池戬挡在医务室门口的,严肃却不掩正直的老师。
可老师没有看向她,也没有看向随即抬眼的、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