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凌看他执剑反而不闪不躲，朝着他迈进一步。
“依照天道给你的传承规则……”
重凌不失时机地企图说服睚欣，后者却置若罔闻。
睚欣的意识里那扇名为“非暗”的大门正在逐渐敞开，越来越多的混乱与矛盾交杂在一起，把原本尽在他掌控之中的“未明”逼迫得无所遁形。它们逐渐合二为一，藉由虚景的躁动不停搅着混水，唯恐“未明”不被湮灭。“非暗”因此变得越来越强，嘈杂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响，无数的声音叠在一起，就像不停来回的雷鸣，吵得他的脑袋都快要炸开来。
在重凌看来，他只是提着剑，有了一瞬的凝滞。而在睚欣自己看来，他能睁着眼睛，没有疼的满地打滚，已经是多亏了当年承袭“未明”后的六十六日的磨砺。
“一旦开始，你肯定会依照规则继续承袭下去，否则……”
重凌话道途中就没有声音了，睚欣看着重凌背身过去，听不见也不能读唇语，更不知道重凌之后说了些什么。
任何东西一旦暴动到极致就会像山雨欲来前的那一刻，出现短暂的宁静。
第一次他犹如隔水听风——那是虚景的残魂为他铸起的微薄屏障。
第二次是与三伏短暂的对谈——那是天道在规避胜负难料的命相。
第三次是现在。
说是宁静，却又不是。
这是一种噪杂到极致之后所留下的麻木。
仿若炽烈的炎流中生长出绿色草木新芽，仿若尸山血海中央浮出孤舟。
嘈杂到极致的声音里也透出了一种矛盾的静寂，犹如暴涨的水流，终于在堤坝上找到了一处缺口，放肆的扯出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白景未明，解之启意，问之道失。
——白景非暗，承之万念，拒之逐诛。
“白景睚忻，你不能舍弃我们，不能遗忘我们，不能背叛我们！”
虚景们在嘶吼。
“要我教你重杀六式么？”
记忆中的重凌还是十四岁的少年，带着满不在乎的笑，问：
“可是你已经学惊鸿照影，自然不能学重杀六式……你问我为什么？哎？你说酒盏？只给我用的特别的酒盏……那，也没什么不好，换重杀六式？都说你学了惊鸿照影了，就学不了行云流叶，怎么学重杀六式？又问为什么？这是重家的不传之秘，你再拿八百对石中雅竹来也没用……重家的武学一半起源于自创，另一半源于杀戮。这后一半太过疯狂，前一半则是为了抑制后一半而自创出来的。就连我这种疯子，或者比我还疯的疯子都能被行云流叶抑制住发疯的脑子，能保持清醒，所以不是我不想教，是你不能学。除非你愿意自废惊鸿照影，懂了……哎？怎么还有为什么？有本事你无师自通行云流叶，我就教你重杀六式……哎？那八个笨蛋怎么什么都告诉你，是，行云流叶也分两种，一种是‘向内’一种是‘向外’，你是可以接收重家的内力，不会跟万顷天光冲突，多少也能驾驭‘杀戮’，但是得要人愿意传内力给你……八重愿意？你这小鬼，居然连八重都给说动了。好吧好吧，我教你就是，但是你还是无法驾驭重杀六式，因为……”
漫长地、断续的对话一闪而逝，留下一道少年的侧影，固执的烙印在记忆深处。
重凌总喜欢站在另一座小楼顶上，让睚欣只能仰视那道烟青的轮廓。他还总是喜欢侧着身子，在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会举起提着酒坛的那只手——
睚欣的脑袋不可抑制地剧痛了起来，就连自以为早已经习惯了所有疼痛的他都不自觉咬紧了牙关，而脑袋里的另一段记忆却不受控制的与属于重凌的那一段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四处皑皑的雪白之中，寒玉琼轮廓的人站在略高的围墙顶上，手里提着一小坛酒——重凌也是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提着一坛酒，就这么侧着身子，回过头，朝他举起了手里提着的酒坛。
当时，他身处江雪门，觉得无比的怀念……是啊，怀念。
无论吵闹还是胡搅蛮缠，一个人若是幼稚，另一个总会更加幼稚，却能为彼此找回了许多属于“人”的实感。
睚欣想——这便是他的混沌。
之所以会是他的混沌，是他开始的时候只把自己当做白景和天。就像白凝羽，他就只在乎他是白景。就像六老和八重，他们只在乎他是沁园少主人。
重凌却不是。
他开始只当他是白景，后来他逐渐认识了“沁睚忻”，也就不在乎他到底天还是其他什么，只认定了这个为天命所寄宿的人。
即便以后他不再被天命寄宿，重凌肯定也不会在乎。
万物归道，万念都向往着前往天道，重凌却是舍弃了“天”而选择了“人”。
“……嘻嘻嘻……”
六千余孩童发出怪诞地嘲笑声。
“你怀念了。”
他们雀跃地说：
“只有死人才需要怀念……”
“闭嘴！”
睚欣一声喝退虚景，陡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耳边还是一片嘈杂。
“你不知道没有白景子息的白景只是一个没用的东西吗？”
“你就是不敢杀混沌。”
“你真没用。”
一波记忆里的声音褪去，虚景的叫嚣却依旧在继续。
（除混沌，献世彩，祭六血，开界门，方可得子息。）
更多的声音不停的涌出，加快蚕食着睚欣的清醒，很快就到达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
睚欣毫不犹豫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玄赤旋，将黑色的剑刃架上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