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欣本该表露出的一切情绪都未曾出现,一切本当起伏的情绪都与骤然消散的嘈杂声音一同消失。
他的神情犹如静如止水,坚定的、不带丝毫颤抖地伸出了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向下滑去地重凌。
重凌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全身的重量也随之压了过去,玄赤旋露在重凌前胸的剑柄正好抵在他胸口,仿若两个人都被这一柄剑给贯穿了。
珞殷一动也不能动的杵在旁边,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或许正如重凌所言,他脑袋里面从来都是空的,遇到一点无法判断孰是孰非的变故,要么落荒而逃,要么手足无措混地呆在原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睚欣耳边再也没有那狰狞的谩骂与迫不及待的催促,那些无形高悬的东西仿若已经知晓它们渴求的东西来临了,它们的白景除掉了混沌,正式接纳了传承的规则。
而身为白景的人已经不在乎传承了,他只是固执的撑着重凌,双手稳得就像是顽石一般,无人可以撼动。
他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只是维持着僵直而稳固的姿势,没有半分生机。
重凌没有立刻就死,他只是没剩多少力气,便藉由着睚欣支撑他的力量,努力地积攒着每一分气力。
重凌选择了这样的一剑,本就是为了在剑□□之前还能留着一口气,能再说几句长话。
可是刚受完这一剑,让他想说的第一句话被活生生斩成了几段,换成了其他的话。
“有点……疼。”
许久,他才挤出了一句。
胸口的破洞把重凌呼吸扯得粉碎,短短三个字就扼住了他的咽喉,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重凌自幼天赋拔群,入重家开始就罕逢对手,就连他的师父都只蹭破过他一层皮,什么断骨锥心之痛,他从来就没体会过,更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疼。
重凌有些自嘲的想,原来剧痛能让人如此畏惧,所以人才那么怕死。
重凌疼得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很长时间才能酝酿出来,但是骨子里的执拗却拿捏住了他的尊严,把一句喊疼都变成了云淡风轻。
他轻推开了一点扶着自己的力量,正对上睚欣的脸,看到一双几乎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暗淡的眸子。
重凌抬起手,想试着敲一下睚欣的脑袋,像往常一样把沉溺于思绪的少主人唤醒,眼角余光却扫到了自己满手的血,就此无措的僵在途中。就像是初见之时,他明明被一个小孩子掰得手指森疼,却不忍心抽回手。
时过境迁,当初掰着他手指的再也不是一个懵懂的小孩,他比将死的重凌还更想是死了,只剩这具精致的空壳还茫然的杵在这里。
睚欣的样子无由来让重凌有些高兴,接着又是多过于高兴数万倍的痛苦,比刚才自己用剑刺入自己胸口的时候还要疼。
“小睚。”
他试着唤了一声,面前的人神智依旧涣散不清,眸底只有空洞。
“少主……咳……”
另一个称呼没来及说完最后那个“人”字,就被喉间涌出的血与碎肉呛住了,幸而这个动静终于是唤醒了面前的人。
睚欣像三魂七魄刚归位的人,许久才把瞳孔对准重凌。
被喉咙里的血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的重凌,只能就着自己溢血的嘴,无声的说道:
“没关系,我早知道了。”
重凌说:
“白凝羽出现在十宿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你的混沌……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杀了师兄弟杀了自己的师父我杀了这么多人,杀得我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所以反复无常……所以我能遇到你。”
睚欣带着些茫然地读着他唇间无声的话语,迷茫地问:“你听见我跟珞殷说的……?”
“嗯。”重凌试着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却是带着血腥的笑,并且让他又呛了一口血出来。
“如果知道你会成为沁园的少主人,我肯定不去做什么重凌,哪怕是把那个老头大卸八块,也要成为重元……这样,我就能一直跟着你了。”
重凌抬起满是血的手抹了一把嘴上粘滞的血,继续开阖着嘴,把最后的话全都只说给睚欣一个人知晓。
“我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因为你好不容易才回沁园,因为你马上就要成为白景,我就想跟着你,再多站在一丈内一些时日,想再多看你几眼……”
他无声的说:“你知道我为何喜欢沁园吗?不是因为重家,不是因为你要我守着沁园,是因为那是你在的地方,是你希望的地方,是你冀望了梦的地方……无论是天道还是死亡,只要你在的地方,我都义无反顾,我都愿意永远留在那里……”
睚欣张了张嘴,却忽然穷了词。
重凌却还继续说着:“我还想再跟你一起喝酒,我还想再想叫你少主人……”
——白景混沌,明之欢衿,浊之尤忧。
古怪的祝祷词缓缓渗入四肢百骸,将那扇名为“非暗”的大门彻底敞开。
“小凌。”
睚欣找不到言辞来理清一句话,重凌却好像遇到了最开怀的事。
“你有一点悲恸吗?”重凌问。
睚欣摇头:“我……不知道。”
“有。”重凌说,“虽然在你脸上看不出,可我却能感觉到,就像以往一样。”
睚欣的思绪仿若与重凌脑中的回忆连在了一起,浮现出现了许许多多与之重合的回忆。
有他刚回沁园时有意与人隔开一尺的时候,重凌仗着行云流叶就不管不顾凑近,伸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个栗子,说:
“你总躲着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躲着我?”
他说重凌是个笨蛋,重凌跟他撒泼耍赖。
他说他不会喝酒,重凌就大骂他是个骗子。
重凌说:“你若执意要学,就学呗。你就算只学剑法也没有关系,你若开始杀人就自制不了,有我呢,我那么强,肯定能阻止你。”
“别看无聊的卷轴了,跟我去玩。”
“前代都喊你小睚,我也要这么喊。”
“小睚在奇怪的地方特别迟钝。”
“小睚你再不理我,我可就走了。”
“就算小睚赶我走,我也不走。”
“我不要一样的,我要独一件。”
“小睚是我认可的少主人。”
“小睚就喜欢胡说八道。”
“小睚真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