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初珞视线转了一圈，发现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自己，便看向头戴白玉高冠的归墟道人点了点头。
归墟道人的密法传音随即又到了，“这些又不是什么大秘辛，不知道寒家这些紧张什么……唉，改天挑个这些人都不在时候，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寒初珞正打算道谢，归墟道人急忙摆了摆手，传音又到了，“不用谢……呃，传音伤元神，我先收了法术，我们闲话家常吧？”
不过二人没能闲话家常，寒初珞就被带进寒家的“家常”里。
寒家的确很大，像是很多个江雪门彼此嵌套在一处，每一处大宅都自成一格，带有大的练武场。其他的小院相对较小小，也堪比寻常人家的宅邸，也同样有练武的地方。
再来是武学秘籍存放的地方，三大长老各辖一处，家主还有一处。他略溜达了一圈，发现都是有世间随处可见的，寒家独门的自然是考验相传。
宏长老说他既然已经悟道菱寒六式，寒家独门的只有踏雪无痕那门轻功可以学。然而行云流叶特殊，踏雪无痕估计也只能看个大概而不能学以致用了。
寒初珞跟着宏长老用轻功到处飞掠着参观了一圈，却也花了进一个时辰，说是一座城的确不算夸张。
当夜沐浴更衣后，就这么歇下了。
次日，宏长老给他准备了一身合身的雪白带四菱绣纹的武服，催促他换好后就带着他顺序去见了寒家嫡系的长辈。
就在寒初珞要被“寒什么”的那一堆所谓亲戚给绕晕的时候，宏长老给了这位脑子有点钝的少主想了个简单的记法。
“目前三长老除我之外，一位姓陈，出身支系，多主理支系的事务。一位姓柳，常年闭关不出，不到大事不会劳烦他出关。旁系这一辈能入武的就一人，就是昨天您见到的侄少爷。支系则出了两位，一位叫寒玿，一位叫寒珅。”
寒初珞费劲儿的记着名字，顺带不耻下问：“这支系与旁系是……？”
宏长老：“旁系就是上任家主兄弟姐们自立的分家，支系则是隔代之外的寒家人。”
寒初珞恍然大悟，顺带放下心来。就这么六个人要记，应该不会记混。
寒初珞正想着和寒家还不算很复杂的时候，就又过了一天。
这一天寒初珞才发现昨天见的只是嫡系的旁系，而这之外的支系那些寒家人是没有资格住在这主宅里，他们的家都安在了能远眺到一个小点儿的若观城。而近日，若观城的便宜长辈们赶了回来，满口都是“一睹武神风采”，让寒初珞又面对了新一轮昏天地暗认祖归宗。
等拜见长辈折腾完了，就到折腾碟谱族谱家谱各种谱。
再之后，寒家的人终于安顿完了他带来的那些龙者混杂的人，再三的嘱咐下终于把红烬给弄到身边做个挂名的小厮……不，洗干净换了衣服的红烬并不是一个小子，而是个姑娘。
寒初珞看着这个十来岁的瘦弱小姑娘梳了个丫鬟头，脑袋两边各鼓着一个圆圆的小山包，咋看有些想笑，再看却有些恍惚，仿若回到虞宫羽山关口，再见到那个啜泣的小丫鬟，哭诉她的家人都没了，不知道这个世道什么时候才会变好，同行的另一人则伸出了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寒初珞不自觉伸出了手，轻轻拍了拍小红烬的头顶，惹得后者一阵莫名。
红烬来得太急，寒家又太大，她跟着会武的管事后面跑，跑到这里两条腿都已经在发抖了，直拽着寒初珞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好几遍“这地方也太大了”。
寒初珞心底想的却是“这样跑两步就喘不过气的根骨要学武着实太勉强了”。
他并非藏得住事的人，尤其当初答应过这小孩不撒谎，便据实以告了她不能学剑的理由，“小厮”之事自然也一并拒绝了，奈何红烬固执，硬是留在了同院的其他屋，说要帮他跑跑腿、端杯茶也好。之后，红烬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还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迷路上。难得的是这小姑娘竟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决定暂别寒初珞，自请跟随寒家管事学习如何理事了。寒初珞交代了管事几句，之后便由着她去学了。只是寒初珞没想到，几年以后，这个小姑娘竟然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助力之一。
寒初珞在带来的那一堆人和寒家众亲戚之间疲于奔命了七日，这才有暇余跟归墟道人说上话。
佛道两宗与寻常武学世家、江湖人等都不同，他们几乎是人人习武。
“因为修道本身就是在追求脱离凡愚的法子，习武便是最快的捷径。”归墟道人解释。
佛道二宗都与诏天帝有过归属宗学之约，现在只在方外之地避世，一是不想沾染大世的因果，唯恐折损道行，寻常的修道之人即便入世，也只是游山玩水，除非要收入门弟子，否则几乎不会跟凡尘俗世有所瓜葛。二是被开天宁家镇压了二十年，折损了不少修道的好苗子，既然诏天帝助他们归属宗学、立于红尘方外更有利于他们修道，又何乐而不为？
“……传承的另一部分就是‘执念’。”归墟道人不跟寒初珞绕弯子，就着财大气粗的寒家送来的湘西薄茶，边品边说，“寒家传承四百余年，家主换过那么多位，肯定有‘执念’传承渊源。”
“‘执念’传承？”寒初珞一头雾水。
“执念传承就是我想看的那一部分。”归墟道人说：“对于大部分武人而言——尤其是寒家这样正宗的武学世家，内武传承是沧海桑田的庞大累积，是至关重要的部分，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执念’的那一部分。而对于道宗来说，只要悟道，动辄都有上百年的寿命，这些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内武或者说是内力积累的传承就只是萤火之光了，根本没有取走的必要。而执念的传承却是取不走的，讲究的是‘悟’与‘缘’。”
“‘悟’与‘缘’是什么？”寒初珞问。
“‘悟’是道宗的精髓所在，所以才有‘悟道’一说。缘则是佛宗那边的，我听说是讲究‘缘法’二字，具体如何，我也不大清楚。我只能说，二者在本质上都源于对‘天道’之中的‘万物寻道’的一种‘规律’。所以能不能被传承的‘执念’所眷顾，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就是——得看命。”
寒初珞越听越觉得有些耳熟，便问：“若是能彻底驾驭天道，是否代表也驾驭了这种万物寻道的规律？”
归墟道人当即明白他在问什么，“寒少主是在指天命之景？”
“……嗯。”寒初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归墟道人摇了摇头，在对方神情黯淡下来之前，说，“我道行不够，涉及到白景那个层次的‘道’，不是我这种道行能谈论得了的。”
“要什么样道行的人才能谈论？”寒初珞问。
归墟道人琢磨了一下，说，“那恐怕得是我宗的开山祖师了。”
寒初珞：“归墟道人与道门祖师是？”
归墟道人：“贫道的师尊是祖师的徒孙。”
寒初珞：“……”
这真跨了太多辈了，差距不止一星半点。
寒初珞仔细想了想，又问：“如果道行不够，谈论了会如何？”
“我换个法子跟寒少主说吧。”归墟道人喝了口茶，道，“修道之人的寿数之所以比凡人长，是因为我们穷尽一生都钻研在‘悟’这个字上，我们每顿悟一点关于天道的部分，就能延续一点寿命。我们收徒弟，也都是收悟性很高的，不会收那种需要言传身教的，所以能否修道、悟道其实也是看各自的命。”
寒初珞问：“为何？”
“因为，若是不依靠自己来‘顿悟’天道，而是由作为师长的我们透露给弟子，那就是在泄露天机。”
“泄露天机会……？”
“轻则折寿，重则招来天罚，连累一方百姓，修为倒退不说，恐怕就连‘悟性’天赋都会被断绝，那就不再能修道，会沦为凡人，接受生老病死与六道轮回。”
归墟道人说，“更严重是——天诛。”
寒初珞皱眉问：“天诛与天罚有何区别？”
“天诛是与被诛之人有关的所有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哪怕只是碰巧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归墟道人说，“这在民间早已流传，就是所谓的‘做多了坏事就被天打五雷轰’，其实做坏事根本不会遭天罚，只有违逆天意或是泄露天机才会。”
寒初珞终于明白了天诛是怎么一回事，眉头也皱得更紧了，问道：“所以，即便是道宗的开山祖师，也不会随便与人谈论天道、天命等等究竟是如何？因为一旦谈论了，就无法在修道一途继续下去？”
“正是如此。”
归墟道人点完头，再度把话题继续扯回到传承。
“寒家的‘执念’传承已经许久未曾出世，亦有千年未曾‘完整’，不知是寒家几代家主的悟性不足，还是其他原因。不过，这种传承肯定不会是内武那般纯粹的力量，据我猜测应当是历代寒家家主临终前才会告诉继任者的口言相传……”更有可能是口言都无法相传“东西”。
“可寒鸫江已死……”
“对。”归墟道人颔首，“可是，祖师说寒家的传承并未断绝，我此次前来见到如你、如寒珀等人的寒家年轻一辈，已有四人能入武，正是人才辈出的时候，并不像传承断绝的样子，觉得祖师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寒家的执念传承也很可能与道宗有关。”
寒初珞疑惑：“归墟道人的意思是，执念的传承会影响到一个门第昌荣兴衰？”
“当然。”归墟道人说，“人的执念能上达天听，自然会在无形之中影响了整个门第的天命走势，尤其累积了数百年的门第，有历代的执念庇佑，因而要么继续昌荣，要么就会骤然衰败。”
毕竟人心难测，若是被同宗所害，彼此解不开的仇怨，这可以上达天听的执念庇佑也就不存在了。
“祖师就是因此才会派我来寒家。”归墟道人说到此处露出一点羞窘，道，“我常年在避世之地修道，对世俗这些迂回曲折总是有些好奇的，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才跟寒少主偶遇。”
归墟道人继续说：“我看你已悟菱寒六式，性情也并非攻于心计之辈，应当不是贪恋权贵之人，肯定对这勾心斗角的家主之位没有兴趣。而依你的内力底蕴——百六十余年，应当对内武传承也没有兴趣。”
寒初珞摇了摇头，却没有直言不讳。百余六十的内武底蕴对于寻常对手，乃至于入武的对手，都没有捉襟见肘的可能，但是，这之上的敌人可就难说了。
归墟道人一时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问：“寒少主除了安置救回来的那群流离失所的百姓之外，当真别无所求？”
“算是有。”寒初珞终于喝了一杯茶，却如牛饮一般，根本不知其味，喝完还想再来一杯。
“寒少主手下留茶！”归墟道人忙把茶壶从寒初珞手里拎走，不让他浪费湘西薄茶，才问：“算是有？”
寒初珞看了一眼天，又仿佛透过天看向其他更深远的地方。
他犹疑了良久，才说出四个字。
归墟道人听完眼瞪如斗，瞳孔如针，登时丢掉了一身道骨仙风，见鬼似的看着他。
寒初珞说：
“神祇法则。”
（天命归白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