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澈别过脸,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要太惊讶。五百岁!这是什么概念?他父亲洛曼也不过才五十多岁,王城内最老的圣使也才一百二十多岁!五百岁?那岂不是都已经活成了妖精?难怪他不愿意和自己说话,这已经不是代沟上的问题了,这简直就是岁月在两人间竖起的一座大山,是灵魂和灵魂间的隔阂!
但转念一想,那个在弥澈身边待了十多年、直到几天前为止都还是他最信任之人的侍卫阿斯古伯,不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弥澈心想,看来我身边超了龄的人还挺多。
“活了五百年的滋味怎么样?”弥澈好奇道,“你身边的人,应该都比你……都比你……”
“都比我早死。”西辰淡然道,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抱歉。”弥澈说。“你会很难过吧?”
“难过什么?”西辰笑了起来,“人都要死的,死亡并不是终点,灵魂消散才是。”
弥澈忽然间就对他产生了些许敬佩之心。他想到这个人出生在那暗无天日的永夜岛、孤身一人在世上活了五百年、见证了身边人一个个逝去后,如今站在这昏暗的林间酒馆的小房间中心平气和地讲话,一时间,他有种面前的人是跨越时光长河而来、与自己进行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西辰的样貌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实,仿佛他在天亮之后,就会随着窗外西沉的月亮一起消散。
弥澈再想多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西辰也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他没有掀开被子,只是平躺在上面,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像个虔诚祷告的死囚。
弥澈看着他的样子,开始猜测起西辰的身世,他觉得如果直接去问,对方是不会告诉他的。弥澈实在是想象不出,一个拥有弥雅人血统的人族,为何会流落到这种境地,更不要说他的法力还如此之强大。他这样的人,应该任何事都成不了他的阻碍才对。
西辰的形象在弥澈心中尚是一团迷雾。弥澈觉得,这个人的种种举动都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前一秒钟还保持着对自己避之不及厌恶的模样,下一刻却又愿意照顾生病的自己,让自己和他同骑一匹马。知道自己生了病,还会讲些好话似的语句来安慰人,甚至方才还用称得上是和善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如此态度忽好忽坏,喜怒不定,让人完全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弥澈虽然不愿过度揣测人心,但他认为自己还是拥有能够一眼看穿人本质的直觉的。譬如阿芙拉和佐伊,他一眼就觉得对方是个心性善良的好人;又譬如阿斯古伯……他从来都知道阿斯古伯城府很深,经常自己琢磨着不便透于人的秘密之事。但即便他看穿了,也还是愿意相信对方——弥澈.洛史苏凡始终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再恶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片赤诚之地,只要愿意以诚待人,也一定能得到不错的回报。即便是现在,在他流落到异国他乡,被最信任的手下往心口划了一刀、又刚刚被自己救过的人揍了一顿之后,他依然这么觉得。
可对于西辰.伊诺尔,弥澈始终无法在心里给他一个明确的定位,性格、立场、信仰、家境或身世……他一样也无法看清。西辰就像一个主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的孤人,他在自己身边伫立起了一道墙,把自己所有那些像人的情绪和想法都封锁了起来,表露给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那无法掩去光芒的外表和冷淡的话语。
楼下酒馆的吵闹人声终于散去,油灯熄灭,月光依然皎洁。西辰关了窗,风声和鸦鸣都被隔绝在外,房间内一片死寂,静得弥澈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听不见西辰的呼吸声,他一直在偷看西辰。
西辰闭着眼,胸腔的起伏及其微弱,判断不出他有没有睡着。但弥澈猜测他应该是不用睡觉的,他也没见西辰吃过东西。
弥澈不知道西辰是生了什么病,他的种种体症都让他看上去像个死人。西辰那天在阿芙拉家中突然发狂想要掐死自己的可怖模样弥澈还历历在目,想到仍然心有余悸。弥澈抱紧了被子,往墙边缩了缩,他的头脑仍然有些胀痛,不久就沉沉睡去。
后半夜,风声骤停,西辰闭着眼,脑中依然清醒。他不需要睡眠,也无法进入睡眠,从那天在枯木林中苏醒以后,他就成了这样。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投入一片巨大的黑色沼泽,五指白骨从中伸出,亡灵在头顶飞过,沼泽里的恶臭气泡破裂时,凄厉叫声不绝于耳。
西辰甚至不能够将那种感觉形容为“痛苦”,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那片沼泽之中,被撕裂与重组了无数次,直到他再无法保留自我的知觉。
西辰无数次想过要死,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但他最终没有死,他在弗拉玛的枯木林中醒来,再醒时,身边已不再是从前模样。但记忆中仍保留着那可怖的经历,那记忆不断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在那样的撕裂与重组中,他变成了连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怪物,即使是稍微回想起相关的零碎片段,都会令他痛苦万分。
西辰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他意识到,自己属于人类的意识正在再次逐渐消退,他的手脚开始泛上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仿佛要将他的每一根神经脉络冻成冰枝。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西辰坐了起来,痛苦地皱起了眉,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于是他并起手指,在离自己皮肤尚有些距离之处划了一道,伤痕顿时显现出来,血液溢出,是黑紫色的。
西辰几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已失去了绝大部分痛觉,这道足有七寸长的伤口于他来说就像瘙痒。
寒意冻僵了西辰的四肢,也令他的意识混乱起来,他的脑内有只恶魔正在大肆冲撞,这令他痛苦不堪。与此同时,西辰的左手边却传来一道热源。
他顺着望过去,是洁白的床铺上沉睡着的少年那恬静的侧脸。与那天晚上一样,诱人的鲜活生命不住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并逐渐蚕食他的仅存的意识。
察觉到自己正在失控,西辰不再多做停留,他迅速翻身下床,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