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云笙的睫毛突然颤了一下,缓缓转过脸,注视着他。
俞浩愕然,连尴尬的笑都摆不出来,显得很窘促。
牟云笙习以为常,漫不经心地扬了一下眉宇,指着里面的一个蛋糕,说:“麻烦帮我拿一块提拉米苏。”
“好的。”店主态度很和蔼,把一块提拉米苏取出来以后,微笑问俞浩,“这位先生呢?”
俞浩刚才根本没有看这些蛋糕,突然被这么一问,不免有些着急,随意指了一块,回答道:“这个。”
俞浩真是没有想到,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还有机会坐在这种清新的小蛋糕店里喝下午茶。
要是这世界上真的有童话,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午后的阳光从格子窗外照进来,落在桌子的一角,插放着雏菊的白瓷瓶边缘闪着刺眼的光,在桌面上摆出一个美丽的倒影。
坐在对面吃蛋糕的人也像童话里的人,举手投足都温文尔雅,好像住在城堡里的王子一般。
俞浩喜欢他拿叉子切开提拉米苏一角的手势,喜欢他握咖啡杯的动作,喜欢他咀嚼和吞咽蛋糕时下颌微妙的变化。
俞浩发现,说不定自己喜欢的是这一切的集合体,是坐在那里享受午后时光的牟云笙。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怔了一下,埋头去吃那块芝士蛋糕。芝士的味道十分浓郁,融化在味蕾里,细腻得渗入每一寸味觉神经当中。他惊喜地睁大了又挖了一勺送进嘴里,美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俞浩低头享受了大半块蛋糕,抬起眼时发现牟云笙正支颐端量自己,口里还没咽下去的芝士差点呛住。
他吃力地滑动了两下喉咙,窘促地把咖啡杯捧起来,赧颜笑笑。
“你不吃了吗?”他看到牟云笙的提拉米苏还剩下一小块。
牟云笙摇摇头,说:“吃饱了。”
俞浩眨眨眼睛,笑道:“你的胃口真小,吃粉的时候也总吃不完三两。”
他倒是没有想到俞浩会注意这件事,不以为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还能长这么高?”俞浩奇怪,就这胃口,肉和骨头都是怎么长起来的?
牟云笙扁了扁嘴唇,说:“长身体那会儿吃得挺多,而且补品吃得多。”
“啊?”俞浩吃惊。
他确认地点了点头,道:“那时候很喜欢生病,家里买了很多补品补身子。”
俞浩不太相信他从前是个病秧子,不过瞥见他那和杏花差不多的唇色,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不敢多看他的嘴唇,俞浩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清了清嘴巴里甜软的味道,双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欲言又止道:“那个……”
注意到这个开场白,牟云笙放下搅拌咖啡的勺子,靠在藤编椅里。
于是,俞浩用尽量清晰的思维逻辑把Jerry的事情告诉了牟云笙,牟云笙自始自终认真听着,没有打断过他。
说完以后,牟云笙没有说话,这沉默的样子让俞浩觉得心悬,只好说出一件陈年往事,好给Jerry拉一些同情分。
“其实Jerry这个人挺可怜的,过得一直不好。他不是一直在卖,中途跟过两三个,不过对方后来不是去结婚就是另寻新欢了。对了,先前有一家杂志社要探访我们这一圈人的生活,一个很有钱的摄影师给过他四五万吧,算是挺大一笔了。但是Jerry后来认识了一个自称做房地产投资的人,回报率高,他一被忽悠钱就全投了进去,后来那人被抓了,连个子儿都不剩。”
牟云笙听完还是不回应,灰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就是那个杂志!”俞浩惊喜地发现杂志架上放着一本《思凡》,连忙指着说。
他微微错愕,转身伸手把那本杂志书拿出来,信手翻了翻。
俞浩探头去看,底气又弱下来,小声说:“不过那位摄影师现在好像已经不在这间杂志社做了。”
“我知道。”牟云笙看着上面的摄影图片,随口回答。
“啊?”俞浩郁闷,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牟云笙抬眼看他,忽然笑了。他把杂志合上,手指点了点封面上的出品人名字,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俞浩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是这个姓氏很特别,让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她是闫稑的堂姐。”牟云笙收回书,重新摆回杂志架上。
俞浩讶然。
牟云笙的胳膊肘搁在桌上,托腮望着他,说道:“所以你不用解释得太清楚,我相信你。”
俞浩局促地移开眼睛,感觉怪怪的,他觉得牟云笙这个样子很特别,但又说不出是哪里特别。而且,不知道他是犯什么贱,牟云笙不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忍不住往牟云笙的身上瞟,现在牟云笙注视他,他却不敢抬头了。
“我没有参加内地的司法考试,没有律师执照。”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找个朋友出面,让你去见你朋友吧。”
俞浩惊喜,忙道:“谢谢。”
他微微一笑,接着拨通了电话。
俞浩又寻了机会看他,这才知道原来牟云笙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和朋友说话的时候,语调十分轻松,开场时还说了几句玩笑话。俞浩想:牟云笙的冷漠应该是对素不相识的人而言的。
“真是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等牟云笙挂了电话,俞浩立即抱歉道。
牟云笙耸肩,说:“没关系,不过是走一趟。最近的确事情多,忙得头大,有点儿事情分一下心也好。”
俞浩的心情跟着气氛一起变得轻松了,问:“听说你要结婚了?”
“嗯?”他眨了眨眼睛,显得哭笑不得,“谁告诉你的?”
俞浩尴尬地低下头,用勺子搅拌几乎已经见底的咖啡,小声说:“医院的王护士。”
牟云笙回想了一下才把“王护士”和“王艺景”重合起来,他不以为意,否定道:“没有的事,乱传罢了。”
“真的?”俞浩连忙求证。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么问时,看起来有多惊喜,牟云笙却发现了。见状,牟云笙的心中掠过一丝诧异,而后微笑点头,确定道:“真的。”
俞浩顿觉心里轻松不少,问:“那你忙些什么?”
问完,牟云笙的笑容在嘴角凝结了,看得俞浩暗想不妙,立即开口说:“我随便问问。”
想到自己摊上的事,牟云笙除了心烦外再无其他。但或许因为俞浩与之没有利害关系,牟云笙面对他时,反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松。
牟云笙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道:“委托人的儿子惹了场官司,拖一阵子了,正在争取私了。委托人本身要照顾生意,先回新加坡了,所以我在这边跟进着。”
惹了官司?俞浩印象中“官司”这两个字就意味着天大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个中学生,不由得心寒,关心道:“什么官司?”
“嗯……”事情分明与他无关,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紧张。牟云笙看了,觉得有趣,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无证驾驶,撞死了一个人。”
俞浩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电视上演过,现实中也有相关的报道——富人家撞死了人,为了不闹上法庭,砸一笔大钱到死者家属身上。
死者家属有时候会据理力争,闹得满城风雨,可后来随着赔款的递增,最后,气焰消失了,一场悲愤随着一串数字消散。
仔细想想,律师应该就是这么一个职业吧?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俞浩也看新闻里说过,贪官贪了好几百亿,上了法庭还是有律师辩护。当时他曾和一起看电视的人讨论,说这种吃人肉连骨头也不吐的人就应该拉去枪毙算了,怎么还会有律师为其辩护?而且,有时候辩护着、辩护着,贪官就能减刑了,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问:“那你们准备怎么私了?”
“赔钱吧,难道还赔命吗?”牟云笙耸肩,带着不自知的冷酷。
俞浩心想:大概牟云笙见多了,就麻木了。他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其实,牟云笙说的没有不对。难道还真的赔命吗?其实内地还在执行死刑这一点,已经经常被西方国家批判为没有人权了。
什么是人权?俞浩不明白,他想:像他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