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呃……”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拍了好几下手抖了抖灰,才把手伸出来。“您一定是我们学校毕业的那个作家吧,听说你之前就是李老师班上的。哎呀,这怎么说……真是太荣幸了。”按理说老师应该不是特别内向的职业,毕竟还要面对那么多的学生。但张老师明显不是这样的,他低头不看我,讲话也有点闪避。我猜他肯定把我和孙瑾珩搞混了,但是解释起来又太过麻烦,只好模棱两可地嗯了两声。
“那太好了。”他抬起头,上前两步握住了我的手。“下个月有个市作协举办的高中作文比赛,本来是李老师负责,但她现在休产假去了。今年据说给了投票权到网文平台,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一下你的后辈,他们真的写得很好。”他说得恳切,我也大概知道学校里是个什么情况。这里本来就偏理,这些年来情况看上去毫无改善,要是他不去争取,估计学校也不会放在心上。当年那些老师对我们的关注很大程度上也是沾了孙少的光,现在也到了他荫泽后代的时候了。我虽然不是他,但以他那种圆滑的性格,肯定眼都不眨就能答应下来。而且之前看论坛八卦,下一次选作协委员他也在名单里,那搞个三等奖出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小孩子总把自己的作品看得太重,殊不知大部分人的水平也只是背后有没有操作空间的区别。天才太少了,而我只希望这个班里能真正出一个,这样他就能在这个结果论的世界里收获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任谁都抢不走。
“这个只能说争取吧,要是张老师您那边有合适的苗子倒是可以帮一把。”我没把话说死,这样才比较真。“谢谢,谢谢。”他从外套里掏出一部过时的手机,应用少到只占了最顶上那排。我耐心地站在他旁边看他点开微信,“可以加个好友吗?方便到时候和您联系。”他把扫一扫打开,我摆摆手:“我把扫一扫加微信关了,我扫你吧。”之前在媒体干的时候,为了扩大人脉,都没怎么设置过权限,这样直接的后果就是好友里一水儿的微商,业务范围从小电影到假潮牌,十分丰富。离职的第二天我就关掉了这个功能。他却飞快地看了眼我的屏幕,扫了眼我的微信号,又飞快地输入了搜索栏。语文老师自带记忆力buff吗?还没等我震惊完,新好友提示就来了。我朝他扬了扬手机以示完成就和他道别,反正作文大赛还有段时日,我也得去不留痕迹地提醒孙瑾珩,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张老师老气的黑边镜框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大概是觉得我还是没有太帮上忙,仍旧勉强着给我道谢。“等您学生的好消息。”我踏出了教室,这个门框还是这么旧,十年过去上面的裂痕越来越深。我最后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下楼来到操场,已经夕阳西下了。只留下几个踢球的学生还在草坪上,旁边坐着等他们一起回家的对象,其他学生早溜了。而饮冰蛙老师和孙瑾珩都找不见踪影,几个工人师傅把临时搭好的背景撤掉,“莱昂文学论坛”几个字中间被扯开一个大口子,看着就不吉利。我走出校门,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得坐这趟熟悉的公交车线路回家,还再没有学生卡用了。倒退的街景让我觉得有些疲惫,我靠在玻璃上,突然想起了我的那部坑掉的小说。
我构思它的时候,正好是上高中的年纪。虽然现在回头看,简直就是我当时喜欢的几部小说的混合体,既视感满满。但后人本来就是踩着前人的肩膀上,核心情节不一样,最多也就能算是互联网时代的分享精神。可十年过去了,它就像教室后门上的裂缝一般,从未被填平。提笔写不下去,是因为太在乎,尽管它不够好,但对每个写文的人来说,第一本小说绝对比初恋还重要。今天的一切太过触景伤情,我也就忍不住想到它,想到那个我少年时代的梦。想着我现在每天都要照着大纲逼着自己写那么多字,我的小说应该不至于无话可说,毕竟它的每一幕都烂熟于心。我一向是个行动派,到家之后就打开电脑开始写。可惜我忽略了我的定力,写了几天之后,井泽老师的评论区就炸锅了。
“蛙老师是要改变写作风格了吗?”“蛙蛙最近写东西和以前好不一样啊,不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哦,不管怎么样还是给你笔芯?。”诸如此类的评论大概还有几百条,我满头冷汗。最早开始写的时候,我就因为模仿得不熟练被很多人怀疑过。虽然饮冰蛙老师这么多年无数枪手传闻,但大多只是因为日更太多而不是语言风格,上次是最接近实锤的一次,调色盘都出来了。没想到努力了这么久的事情仅仅因为几天自己的私心就要前功尽弃,我决定主动认错,先给他打个电话汇报情况,请他写一章我再中译中。但井泽老师的电话却再怎么也打不通,不免让人怀疑他被绑架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小陈。“什么事?”小陈今天的语气很不耐烦,我只能放低姿态,边顺毛边讲。好不容易能从这几乎是机器人一样的声音中辨别出情绪,我觉得我自学成才,成了社交鬼才。“你知道井老师……”话还没说完,那边少见地“啧”了声。“井老师和老板他们休假呢,上面叫我天塌了也不要打扰他们。我没联系过。”“等等,”我脑子里迅速划过很多限制级画面,“你们老板和井泽两个人单独出去旅游?”“老板家里人也在。”对面的声音终于找回了点往日的冷静。“你们老板成家了?”我先是一愣,才想起好像几年前是有过这么一个新闻,但是问句已经出口了。“你自己搜索,我没时间帮你窥探别人的私生活。”
今天的电话依旧是小陈先挂的,我打开搜索引擎,“严骕 结婚”的关联页面全是他和他老婆甜蜜恩爱的通稿。女方是本市有名富商的独生女,他们的结婚照放在每篇稿子的最上端,看上去的确十分郎才女貌。那这个操作就很微妙了,我关面,不过这样就可以肯定井老师没遭遇不测,我也只能安心。我这个立场,做什么事都是不合适的。
我花了一晚狂看了几本井老师的年抛书,满脑子都是他写文的模式。现在没有人帮得了我,自己救自己是唯一的出路。评论区终于恢复如常,这甚至没能变成一个舆情事件,也就让我怀疑起了井老师的这本新书到底有多少人看。也许他这个层面的买的水军比普通作者更多,看了几页最新订阅的ID,几乎都是僵尸号。不过我只管拿钱就够了,我只要帮他写一天,就只能当一天冷酷的码字机器,不管我愿不愿意。日子归于平静,我又恢复了点外卖的生活,活动范围没超出过楼下垃圾桶,直到这晚我接了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的声音很熟悉,但隔着电话有些失真,我听不真切到底是谁。“是我。”这下语气里的张扬总算暴露了目标。“Late Rain老师?”这名字实在太二了,可我和他的关系也不知道到底该叫什么,反正他自己取这种笔名都没尴尬,我没必要替他尴尬。“你现在到十夜歌来。”他也没说为什么,就自顾自地挂上了电话。我大可以置之不理,好奇心却打败了我,何况直觉告诉我这和井泽有关,我没想太多就抓起外套出门了。
十夜歌是一个隔壁区乃至全市都很有名的酒吧,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去过。一是消费太贵,除了以前的富二代同学都没人请,我自己又觉得这笔钱花得不值;二是就算是去猎艳,里面也不一定有合适的,有时候喝一晚上酒才找到个直男,换谁都得郁闷。不过从n年前就不断有人爆料过在十夜歌见过Late Rain,大概也算是他的一个主场。虽然我猜他更喜欢去一些私人club,但今天为了照顾我已经选在了最低端的酒吧,亲民到让我感动。看着出租车跳动的数字,我拿走发票才想起没人给我报销了,心中一阵悲凉,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多喝点酒,才对得起我的时间和路途成本。
这里基本上和我大学时代没什么两样,一如既往的吵闹和躁动。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高地处的卡座——以前我的富二代同学就老坐那边。Late Rain老师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今天穿着一件新款的休闲装,不像之前的西装那么沉闷。“坐。”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坐下来,酒保拿来了冰桶,又帮我们把酒倒好。我看了眼这瓶酒,得,比我的富二代同学还奢侈,真是人外有人。他又拿起烟在手中把玩,我认出来这是井泽常抽的牌子,幸好拿的不是雪茄,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忍不住笑场。“Late Rain,不,江老师。”我想起了他的原名,江雨迟,这个笔名起的还真随便。“您把我叫过来总不是为了炫富的吧?”
“为什么是你?”他又眯起了他那细长的眼睛,这时我才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他早就喝上头了。“我看了你的小说,你之前用过的每一个马甲写的每一篇……都是那么的平庸。他到底看上了你什么?”
合着就这些。我先把这瓶我自己是绝对舍不得开的酒喝了两口,才抬起头回答他。“这您要问井老师了,是他先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他。”
“你他妈放屁!”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隔壁桌的女生惊恐地回过头盯了我们一眼。“我了解他,他绝对不是那种人。之前传过的每一次找枪手都是同行的嫉妒和污蔑,他写文写通宵,把自己写进医院,都要保证更新……那些人根本不懂他。”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猜下一秒他就要朝我泼酒,于是把腿往出口靠了靠,企图用灵活的走位逃掉这次无妄之灾。“但是这次你毁掉的是他的文字,你写的狗屎都冠着他的名字,你就是一个吸血虫而已,靠着别人的养分而活……你以为要不是顶着他的名字,还会有人看你吗?”
“江老师,你喝醉了。”看起来他酒品还可以,没借机发疯。我也站起来准备离开。酒再贵,喝起来也终于索然无味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店也卖高档酒的假货——毕竟没有几个冤大头会在这里开这些。假酒害人,我本该就这样不声不响离开,再绅士地帮他叫个车,但我还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他。“你真的觉得井泽写的那些年抛文很好?”
“你我都知道他可以写出更好的东西,他应该珍惜自己的羽毛,而不是争一个高产作家的名号,成为你们论坛的吉祥物。”我点到为止,正准备离开,背后还是传来了杯子破碎的声音。“你以为他想吗?你不在那个位置,你就不要乱评价。”
“那你们也没有一个人在我的位置,你们对我的一切评价还不都是放屁。”我走回去贴近江雨迟,身高在这个时候就很有优势了。他显然还没适应我的靠近,瞳孔还是散的。“以后你爱怎么bb就怎么bb,有种让井泽自己把条约撕了,不然就给我闭嘴。”
“哟,怎么了这是。”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孙瑾珩这家伙又悄无声息地闪现到了我的面前,旁边还有个女生挽着他的手臂,带着满脸的好奇。“江老师,您先消消气,我们坐下来谈。”我看着他自来熟地挤进卡座,坐在了我的旁边,那个女生也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对面。江雨迟好像瞬间中了技能,被沉默的他一下没了精气神,从桌上拿了个新杯子给自己满上。孙瑾珩越坐越近,看似要和我一起分享酒单,实则都要腿贴腿。我揉了揉眉心,这下热闹了。</p>